妈妈,明明是个最亲近的称呼,却对于她来说是个陌生的称呼。
她对妈妈模糊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六岁生日时,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经常用手摸着她的头,哼着歌谣,笑着看着她说:囡囡乖。
然后在她呲着乳牙笑的不知东南西北的时候投喂进一颗糖,就能让她开心大半天。
其他所本应该具有的记忆却像是一撮灰消散在时光中,那个女人在她曾经记不清的某一天里离开了她,不知所踪。
像是一个从未存在的人,当着向歌的面,小城里的人对她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又在某些茶余饭后的时间段,可以隐约听到阿婆阿婶的来不及遮掩的闲言碎语。
她只记得,满屋的狼藉,气急败坏的爷爷,独留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吓得只能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天旋地转间,只看到爷爷慌忙地向她跑来,她却无法开口提醒爷爷无需担心,她只是有些累罢了。
小小的向歌置身于天地间,无处可所依,所愿求不得,所有的留不住。
她走后,小向歌就生了一场大病,是爷爷在医院守了她半个月才醒转恢复起来,但嗓子从此再也不能发声。
爷爷到处送礼,希望医生可以治好孩子的哑疾,所到之处均碰壁,他们检查后,都摇摇头,用怜悯之意看着大手牵小手的爷孙俩,以及提着的一兜子的土鸡蛋。
爷爷愁的蹲在医院的台阶上,抽着旱烟,烟丝燃烧殆尽所释放出的烟灰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佝偻的身子。
那时的向歌,小小的身子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静静地站着,看着阴影中的爷爷,虽然听不懂医生叔叔的专业术语,但从医生的摇头以及爷爷沉重的脚步中,她大概知道自己应该再也不能发声了吧。
她宛若身处于黑暗中,冰冷的地面,病房内刺鼻的消毒水味,刺入皮肤的针头的疼痛,无处倾诉。
她紧紧地攥住身下褪色的床单,心里想着那个离开的女人的温暖才足以慰藉恐惧的所有,想象妈妈的手还抚摸着她,留恋记忆中所剩无几的温柔。
沉入梦里,仿佛有无数双手抓着她,冷意钻进肺腑四肢,冷冷冷……,“妈妈,囡囡难受”,她不住地无声喃喃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爷爷站在床前,看着刚刚晕针的向歌还正睡着,很显然睡得并不踏实。
往日的开怀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在他身上的忧愁,这孩子的母亲跑了,不靠谱的父亲又不在身边,她的身边只有他了,唉声叹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强挺起精神照顾起这个孩子。
血缘上的关系无法被割舍,爷爷支撑起两个人的小家,所幸向歌很懂事,不哭亦不闹,刚开始得知自己无法发声时,她不再缠着爷爷用狗尾巴草给她编小狗了,也不去外面找与她同年出生,绰号叫狗子的小男孩疯跑了。
就总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听着外面盛夏的蝉鸣,不知在想些什么,可爷爷看到性情大变的她却每每叹息。
某一天清晨,禾面上还滞留着露珠,润润的。天空昏黄着,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吃完饭要去砍柴的爷爷叮嘱她,粗嘎着声音朝着屋里喊:“囡囡,莫要出去,怕是有雨嘞”。
睡得昏沉沉的向歌听到了,向窗外伸出小手摆了摆。爷爷便知晓了,背着背篓上山去了,因为家里的柴不够烧了,一顿饭不吃饿着自己没大事,饿着娃娃可了不得。
吃完爷爷留的早饭,小向歌就静静地坐着,好奇着听墙边的蟋蟀振鸣,然后突然一跺脚,惊到墙边的小物停止了拉奏,好一会儿,蟋蟀们又此起彼伏的热闹起来,她又重复动作,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直到耳边炸起震耳的雷声,小向歌和地上的生物都被吓住了,她突然清醒,想起来爷爷大半天还没回来,又提起心脏焦急地等待爷爷。
突如其来的雨最是凶猛,瓢泼在地上,一股股地,很快会聚起泥土色的水流。
在不知等了多久时,同村的李大爷的儿子李壮背着爷爷从雨中而来,一壮一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雨而来。
看到小向歌,急忙呼唤她,向歌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李壮直跺脚:“你这么大个孩子了,不知道给你爷爷拿个毛巾擦擦吗”。
她又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干净的毛巾,爷爷反而沉稳地喊道:“爷爷没事,囡囡,别怕。”
又转而训斥焦急的男人,“壮子,你小点声,别吓到我孙”。
面对着眼前这个老人的受伤,李壮一时焦急,只顾着师傅的腿伤了,也未曾顾及说出口的语气。
在老人的训斥下,这个壮年的汉子挠了挠头,些许愧疚,又多了些羞愧,对着一个孩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爷爷从小对待李壮像亲儿子一样,与向歌的爸爸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好的跟亲哥俩一样,向爸不愿意继承爷爷油纸伞的手艺,非要出去闯荡不可,气的爷爷大骂不肖子孙。
是李壮站出来照顾爷爷,跟他制作伞,虽然手笨挨骂是常见的事情,他却不吭一声,等爷爷气消了,又笑呵呵地拿来酒菜赔罪。
他这么心急,也是担心老人的伤势,鞋子跑掉了一只,满身的泥污也顾不得清理,就这么跑回来了。
待向歌拿来干爽的毛巾,李壮简单地对老人的腿进行了包扎,向歌看着爷爷的腿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污泥混着血迹,心脏被揪起来,老人反而笑骂起雨来,“这雨下得真他娘的不是时候,山路上滑极了,摔得老子不清”。
李壮接茬道:“可不是嘛,路这么滑,要不是我从山上路过看到,还不知道啥时候您能爬起来呢”,老人向李壮使了使眼色,不要再说了。
李壮没再吱声。
他想起来刚捆好的柴堆也因为摔倒而无暇顾及,更不愿意让孙女听到他是如何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的。
他看到了孙女担心的目光,又呲着牙乐起来,对着小向歌笑着“囡囡,等天晴了,再去找狗子玩吧”。
狗子,是李壮的儿子,大名叫李泽成,也是向歌的小竹马,就是偷鸡摸狗最在行的李泽成了。
李壮闻言,转头看向向歌,语气轻缓道:“是啊,找狗子去吧,那小子天天嚷着要来找你耍”。
向歌听到此言,眸色暗了下去,她变成了个哑巴,狗子还会跟她玩吗?
担忧并未持续在向歌心里多久,又抬起眼眸,爷爷的受伤是她此刻最难受的事情。
待李壮给爷爷包扎完,叮嘱他这几天不要下地,好好养伤,之后就离开了。
向歌默默地把叮嘱的言语都记在了心里,她拥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敏感,许是母亲的离开,许是自身的缺憾。
她盯着爷爷的腿,挪不开目光,溢满了的担心。
老者察觉到她的目光,嘿嘿两声,“莫慌,丫头。爷爷只是皮外伤,很快就能好起来的”,随即想要站起身来展示一下,“不信,你看”。
还未起身,就被小手轻轻按下,向歌示意自己放心。
实际上老头只不过是强撑着罢了,真让他站起来也心里犯怵,被划伤的青紫皮肉连带着骨头钻心的疼,忍着不吭出声,所以他就顺势坐回去了。
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他那拙劣演技也就能诓诓他的小孙女了。
谚语有言,“急雨易晴,慢雨不开”,骤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经雨洗刷后,清明一片,晴空万里。趁着爷爷没注意,小向歌跑了出去。
她背着镰刀去了山上,踩着湿滑的土路,路好走时,就掰着树枝再艰难地用镰刀去割;路难走时,踩着泥泞赶路。
终于,在爷爷焦急,不知其去向之际,她终于回来了,背着小小的柴堆,胳膊上因枝条划得伤痕累累,浑身布满泥巴,就连脸上也没能幸免。
看吧,小小的孩子却搞成这个样子,如果父母在身边怕是要心疼的掉泪。
爷爷心疼地看着她,又因为她的模样哭笑不得,开口只能是装模做样地苛责,“以后要听话,再敢乱跑出去”,就打断你的腿,爷爷想如是说,却没忍心,只憋出一句“疼吗”。
向歌咧了咧嘴,身上的擦伤正隐隐作痛,却被忽视到九霄云外,她只想让爷爷看到那一垛新鲜的混着雨水芬香的柴。
她长大了,或者说是她想要长大了。
从那时起,向歌就开始做饭砍柴,学着大人的模样长大,跟爷爷相依为命,即使没有父母的陪伴。
即使她自己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可她知道要照顾爷爷,要忍住荆棘带来的苦楚,就像当年初次砍柴时咬着牙也要走下去,走回家,走出自己的路。
自己跌跌撞撞地长大,她有抱怨,又不能有抱怨。无声的世界里,她只有自己,孤独者恒孤独,也恒坚强,人生的这场梦中,何时可从孤独世界见到意外的喧嚣之色?
她也是时不时可以收到爸爸在外地的来信。
信封里的东西很简单,一叠厚重的现金,外加一张折纸。
纸上寥寥无几的字大多数情况下都只通常是:
老父,囡囡:
我安好,望爸保重身体,囡囡好好学习。
翻来覆去的几个字,爷爷见到只是生气地哼一声,再无多言,静默良久。
向歌仔细地整理好父亲每一封书信,反复看过很多遍,纸张起了毛边才舍不得的收好保存。
一切都照常运转,潮起潮落,跟随着岁月的变迁,小城在改变,里面的人进进出出,有聚有散,真真假假。看遍了世间冷暖,人情悲欢,大概会冷情到忘却来时的路吧。
只是,还能再见到她吗?那个别人口中抛夫弃子的女人。
向歌不愿信,不想信,更不能信。
她,一定还爱着自己,在某处。
说尽长大,骨子里不过还是个渴望妈妈的孩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