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泽之上,玄武坎阁临水而建。沈惊月一身白衣,头顶银冠,扶着乌沉沉的楠木栏杆,眺望远处跃出水面的大鲲。沈谋的嫡长孙,沈轻云的嫡长子,就算没有册封典礼,他沈惊月也是堂堂正正的北帝太孙——如果北帝之位原本就属于他沈家,而不属于那个被他们废掉的颛顼。
大鲲入水,水面恢复平静,映出他姣好的面容,纵是凤眼玉面可入画,却是妙手丹青难笔拓。
“义兄,西海异动,”沈隐之暗含兴奋的眸光衬着她眉角的墨色蝶形胎记,愈显媚态,“海下有凤鸣声,引得百鸟来朝。”沈惊月转眸,似有秋波流转:“风雪千山阵布得如何了?”沈隐之微翘嘴角:“万事俱备。”沈惊月淡淡一笑:“甚好。”
沈隐之不觉愣神,颊上微显红晕。
西海石林之外,穆竹露惴惴不安的地问道:“三公子,当真不用进去找他们?”
“不必,区区石林而已,困不住他们,”敖霨已将画戟收起,唤道,“螭吻(chī wěn)!”
卫清平眨眨眼,低声对穆竹露道:“他、他骂你?”穆竹露脸色微妙:“听见了,他骂我蠢。”
她们哪里知晓,螭吻乃是龙生九子之一,口润嗓粗而好吞,乃军中得力干将,只是敖霨语速快了些,连音似“蠢”而已。
龙头鱼身的螭吻游上前来:“末将螭吻听令。”敖霨道:“把那些鲛人都吐出来。”螭吻扭着庞大的身躯,撒娇道:“都让我吞下去了,怎还要吐出来?三公子,鲛人可恨,合该全让我吃了,甭吐了嘛!三公子,末将知道的,您最是善待卒伍——”
“尔敢不遵帅令?”敖霨正了正护腕,“是你自己吐,还是本公子打到你吐?自己挑。”
“吐吐吐,我吐,我吐。”螭吻千不甘万不愿地攥起拳头,收紧肚皮,只听腹腔中“咕咚咚”一通响,几百条鲛人便被他吐了出来,横七竖八地摔在地上。
敖霨一挥手,数百虾兵蟹将拿着海草、海带编成的绳子一拥而上,趁众鲛人七荤八素,将他们尽数五花大绑。敖霨又转向穆竹露:“石林中鲛人已尽数抓获,现交由雷霆司清点处置。”
穆竹露凤眸圆瞪:“尽数抓获?”螭吻抹了抹嘴角:“海运隆兴,连天彻地,劈川断云,百鳞至尊。海里的事,不对,是水里的事,交给龙就放心吧!”卫清平低声咕哝:“这还不到两个时辰吧?”
穆竹露稍加思忖:“杨校尉尚在石林之中,下官一介百夫长不便做主,还请三公子稍待片刻,等校尉出来再做计议。”敖霨很欣赏她这点自知之明,于是欣然应允。
穆竹露陡然皱眉:“地在动,有重甲骑兵?”卫清平道:“海底有重甲骑兵,大海龟?”敖霨也觉足底地动:“嘲风,观敌!”
嘲风者,也在龙生九子之列,好险又好望。
“末将得令!”朝风跃至高处,观望少顷,“三公子,是鲛人带来的鲛马,约五百匹。”敖霨闻言,转忧为喜:“螭吻,你的加餐到了。”螭吻迅速从吐了鲛人的悲伤中脱出身来,答了声“明白”,然后迎着震天动地的蹄声游入石林。
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就揉着滚圆的肚子游出来:“回禀三公子,鲛马已净,末将特来交令。”说罢,还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是时,杨戬拉着刘璟笙从石林中出来,凌烈紧随其后。三人都是一身血腥气,往襻甲绦都不带歪点的敖霨面前一站,显得分外狼狈。
“阿烈!”卫清平慌忙赶上,想扶他却又不知从何处下手,“你受伤了,怎么弄成这样?”凌烈偷偷瞄向穆竹露,不料恰与她的目光撞了满怀:“没、没事,小伤而已。”
敖霨声线略沉:“怎么回事?”杨戬有些惭愧,挠挠后脑:“我们遇到了鲛人围攻,所幸不曾有失。”卫清平扭头看看一地鲛人:“三公子说鲛人已尽数擒获在此,你们又怎会遇到围攻?”刘璟笙这才顾得上把脸擦干净:“围攻鲛人已悉数伏诛,其余尽数抓获在此,三公子所言并无不妥。”
“围攻鲛人既已伏诛,还跑什么?”穆竹露习惯性地反驳她,一语之下连坐杨戬、凌烈也浑然不觉。“尸魔!有尸魔!”凌烈回身,画戟指向石林中,“石林里有尸魔,那些冲散玳瑁阵的怪马都怕它!”
话音落点,那副马骨就出现在众人面前。几乎所有人为之一颤,刀出鞘、箭上弦。
“诸位莫慌,此非尸魔。”敖霨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马骨,摸了摸那颗白森森的颅骨。马骨伫立原地,乖巧地让他摸,甚至用颅顶蹭了蹭他的手心。敖霨似透过流转的光阴,又看见了那道夕岚色倩影,“它是魈影,霆儿的坐骑。”
“它是魈影?!”凌烈扶住自己差点掉到地上的下巴,“它怎么会变成这样?”
敖霨调整心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魈影,追风赶月黑蛟龙,又称墨玉乌骊,力大如魈,其疾如影,失主化枯骨,得主获新生。自霆儿去后,它的血肉就渐渐腐朽,直到化为枯骨。”
刘璟笙惊讶:“仲公主殉国之后,魈影不知所踪,想不到竟是重归故地,在这西海石林之中。”
杨戬敏锐地察觉到她对敖霆的称呼有变:“仲公主立雷霆司,以驱鲛人,验有旧谚曰‘鲛人畏雷霆,鲛马怕魈影’,难怪那些怪马一见它就跑。”
凌、穆、卫三人俱是一副信徒朝圣的样子,眼里饱含虔诚,恨不得当即跪倒在地,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口气出来,吹散了梦境般的现实。
“可以摸一下吗?就一下,就一下!”凌烈把画戟往旁边一递,也不管是谁接的。“你的话,应该可以。”敖霨撤开两步。凌烈颤抖地伸出手,心脏在腔子里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魈影把颅骨探出,垫在他手掌下,很给面子地蹭了蹭。
“魈影……魈影……”凌烈眼圈泛红,欲言又止,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卫清平想上前安慰,又想起凌烈素来要强,也便作罢。
魈影突然一转前蹄,紧走几步靠近刘璟笙,连探颅骨等她摸都等不及了,直接整颗颅骨搭到她肩上,整个动作非常流利。刘璟笙只见眼前白影一晃,肩上一阵凉意,猛地一个机灵,下意识就揪住了杨戬的衣角。
不等杨戬作出反应,魈影的整复马骨蓦地失去了支撑,七零八落地散了满地。
“珏千夜!你做了什么!”穆竹露暴怒,提九凤朝阳刀就要砍。作为信徒,怎么可以忍受圣地坍塌?刘璟笙往杨戬身后一躲:“我什么都没做!”
“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穆竹露话音刚落,地上的马骨又动,重新拼成马形,骨上筋脉生血肉长,眨眼间化作一匹矫健的黑马,通体上下溜光水滑,没有一根杂毛,眼下无有泪槽,鼻梁上也无有“戴孝”的白色绺毛,周身膘肥体壮,四蹄修长有力,分明生龙活虎。
敖霨见机,赶紧道:“这是……认主复生!”杨戬笑道:“小豆子,看来魈影很喜欢你。”刘璟笙无辜地眨眨眼:“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杨戬让开几步,让她面对魈影:“喜欢就是喜欢,与你做了什么无关。”
魈影神采飞扬地凑上来,用长长的马脸亲昵地蹭着她。光是蹭还不过瘾,上下两片厚厚的嘴唇翕动,啃咬她的脸颊。刘璟笙被闹得又湿又痒,不过,如今这匹毛茸茸往上凑的大黑马的确比方才那副骨头架子招人些。她捏住魈影的马脸:“就这么喜欢我?”魈影打了个响鼻,尾巴使劲摇晃。“晃尾巴做甚?你是犬还是马?”她揉揉魈影柔软的鼻子。
“魈影不是匹白马吗?”卫清平插嘴道。“哼!”魈影打了个极响的响鼻,两只硕大的眼睛里散发出幽幽的寒光。卫清平往后退了两步,向凌烈投去求助的眼光。
凌烈道:“得主获新生,既是新生,纵是白马变黑马,也在情理之中。”杨戬搭腔道:“皮囊千变万变,可魈影依旧是魈影。”魈影听得顺耳之言,欢快地嘶鸣两声,扭过身子拱了拱凌烈,又拱了拱杨戬。
穆竹露在旁只觉匪夷所思,这小虔婆到底有什么本事,从校尉到凌烈再到卫清平,如今又到魈影,都被她一一“驯服”?
“带它回涟波城吧,这石林留不住它了。”敖霨拍了拍魈影的肩胛。刘璟笙终有顾虑,她爱宝马良驹不假,但魈影原是玄元国后的坐骑,自己岂能据为己有?“可是——”
“没有可是,”敖霨赶紧打断她,“魈影脾气刚烈,你若不带它走,它会把海掀了。”“看来,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啊,”刘璟笙抓起缰绳,“那就跟我回家吧!”魈影眸内放光,踢跳欢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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