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珏千雨顶着荷叶跑出门,一跃跳下门口九级台阶,站定之后,扭头看向镶在台阶上的白色蛇鳞,笑道:“不亏是千年老蛇鳞,还挺好看。”
欣赏了一会自己家的台阶之后,珏千雨默念咒语,使开分身术来,这一个分身去江边买鱼,又一个分身去轩辕染坊,还一个分身去地府横玉殿,再一个分身去烟柳别苑,最后自己真身一窜,跳上风雨廊桥的栏杆,连蹦带跳地往雷霆司去,也不要当值兵丁通禀,抬腿就迈过门槛,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教军场。
正逢训练间歇,三五个兵卒正在争抢一本羊皮册子,推推搡搡,吵吵嚷嚷。
“你就借我看会呗,又不能昧了你的!”
“不成不成!我都还没看!要看自己买去!”
“我上哪买去!人家全城拢共就卖三百本,我哪抢得到!”
“单一本就卖八钱银子,除了你这少爷谁买得起啊!”
“就借我看一会!”
……
珏千雨掀掉头顶的荷叶,好奇地歪着头看他们争抢,依稀瞟见册子的封皮上画着一尾活灵活现的鱼和几纹水波。
“聒噪!教军场岂是尔等嬉闹所在?”杨戬剑眉微皱,呵斥道,“滚去后头马厩洗马!”哮天犬也在一旁冲着几个兵卒吼叫,颇有些个“狗仗人势”的盛气凌人模样。几个兵卒顿时成了老老实实的鹌鹑,耷拉着脑袋地排好队,老老实实去后头马厩了。
珏千雨还是盯着兵卒手里的羊皮册子,“姊丈,那是什么啊?他们作甚要抢得那样凶?”
杨戬尴尬地干咳两声,“这个……等你再长大点就知道了。”要是让媳妇知道,小舅子在我这里看了那种玩意,估计又要跟我闹脾气,不准我与她同榻。珏千雨不明所以地挠挠头。
杨戬忙转移话题:“雨儿是不是找我有事?”珏千雨这才想起正事,点点头:“阿姊说,今晚吃鱼脍。”“我知道了,散值了就过去。”杨戬何其清楚其中奥妙。
“吃鱼脍”就是要议事了。
珏千雨眨眨眼,笑道:“姊丈,门口有卖嵌字豆糖的,我想吃,你给我买好不好?”
“小馋虫,跟你阿姊一样,”杨戬揉了揉他的脑袋,“我还有公事,就不陪你去了,把钱给你,你自己去罢。”说着,他习惯性摸向腰间的荷包,却摸了个空。珏千雨调皮一笑,咧嘴道:“姊丈的钱当真都给阿姊买镯子去了?”
“给你买豆糖的钱还是有的,”杨戬捏捏他粉白的小脸,“我今日带的散碎银子在文渊阁借给人家了,荷包都没还给我——走,我带你去找伯父要点。”
一大一小两个人离开教军场。
旁边的书吏笔锋飘逸锐利地在竹简上刻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护国崇宁上将军没钱给小舅子买糖,牵着小舅子找太尉老爷要钱。
少顷,珏千雨用杨太尉给的碎银子买了嵌字豆糖,一边闲逛一边抛着糖块往嘴里丢,恰好路过许氏的铺子。他刚到墙根下就听见里头传来骂声,立时来了兴趣,把豆糖往怀里一揣,紫晶似的瞳仁滴溜溜转了几圈,瞄着墙内有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四周也无人注意自己,于是足尖点地,蹿上树去,藏身在树冠内偷看。
院内有一座精巧的凉亭,轻纱笼罩。许嫚斜倚在美人靠上,一手托腮,徐徐摇着紫竹腰扇。
凉亭外,几个伙计低着头,跪在毒辣的日头下。明明是七八月的炎天夏日,热浪灼得人肉疼,他们却瑟瑟发抖,好像是在寒冬腊月的冷风里。
一摞羊皮册子被费重光重重地摔在晒得滚烫的青石地面上。“当值就这般当值?我许氏拿钱聘尔等经营铺子,尔等就是这般经营?”费重光面沉似水,“我也不多言,尔等立即去账房,领过月钱就不必再来了。”
羊皮册子的封皮上画着一尾小鱼和几纹水波。微风一吹,隐约可见书页上交织缠绵的人影,但珏千雨藏在树上,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几个伙计冲许嫚和费重光磕了头,灰溜溜地往外跑。费重光额角青筋暴起,“把东西一并拿走!”伙计闻声又折回来。
“慢着,”许嫚坐直了腰身,“东西留下,你等去罢。”伙计不知所措,呆愣愣地杵在原地,瞧瞧许嫚,又瞧瞧费重光。费重光运了口气,依旧面沉似水:“家主讲话,听不见么?”伙计连声应是,唯唯诺诺地退出院子。
许嫚媚眼如丝,“把东西呈上来。”费重光咽了咽口水,犹豫地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哄骗自己,做了半晌心理建设,才弯腰把一摞册子捡起来,抱回凉亭中。
“小姐,这青天白日……不好吧……”他的脸红的快要滴血。就算他已经习惯了和许嫚翻云覆雨的快活日子,可心底里还是一个执着于复国的忠臣,对这种事羞于启齿。
许嫚的扇子抵在他胸口,“你把竹帘放下,不就不是青天白日了吗?”
随着竹帘放下,珏千雨的视线被遮挡,他撇了撇嘴,扫兴地跳下树去。
金乌欲眠藏火镜,玉兔思凡现冰轮。
丞相府和烟柳苑各自藏匿在黑暗中密谋的时候,文渊阁偏殿同样被夜色掩盖,沉睡在静谧之中。没有白日里听学的年轻人们打闹嬉笑的持护,这座建筑重新为古老书籍的垂暮之气笼罩。
禁军小校提着一盏灯笼巡夜路过。周围虫不鸣,蛙不叫,落针可闻,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偏殿的门开着一条缝。
小校只当是被夜风吹开的,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正要掩门,不经意间往屋内一瞟。
一道裹在鲜亮衣裙里的丰腴身躯背对门口,像一条松弛的破布般吊在房梁上,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可怖。
小校的三分困意瞬间都吓没了,浑身一凛。灯笼一下没拿住,跌在地上。他哪里还顾得上灯笼,哑着嗓子骂了一声娘,紧催着软的面条似的腿,踉跄而逃。
灯笼滚落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灯笼罩子被火焰引燃,亮光又盛几分。借着这亮,可以瞧见,就在那具丰腴身躯的旁边,一张蓝色花脸面具静静躺在那里。
次日,时近晌午。天上万里无云,日头格外滚烫,夏蝉在树影里焦急叫嚷。
权璨又一次给贝总管添茶,温和笑道:“您老稍安勿躁,我家主子昨夜歇的晚,这一时半会可是起不来,劳贝总管再等上一会。”
在方才那一个时辰里,他这句话已经重复了不知几次,上好的香茗也倒空了好几壶。
“不急,不急。”贝总管笑着,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哟,贝总管?”杨戬打着哈欠,从梧桐楼方向过来,“珏谏议昨夜劳累,您老有话同我说就是了。”俨然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即便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贝总管把手里的青白釉叶脉纹花口盏攥了又攥,又挤出几丝笑,“好好好,我与杨将军细说。”
权璨给杨戬摆好镶金白玉杯,倒上茶之后,就在一旁站立,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贝总管侧头看他一眼,他还很有礼貌地冲人家点点头笑一下。
贝总管一口茶含嘴里,差点给自己呛死,咳嗽了一会才道:“杨将军今早不曾到文渊阁前应卯,所为何事?”
杨戬的眉眼间透出餍足的喜悦,“我家珏谏议偶感风寒,今早便告假了。”
权璨闻言,上扬的嘴角猛地一僵,随即恢复了平淡,敛去了笑意。什么偶感风寒,分明是昨夜闹得……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就压不住火了,要真是两剑把姑爷劈了,主子非得把我也劈了不可。
贝总管自然也是不信“偶然风寒”的说辞,“如此赶巧?昨夜文渊阁刚死了人,今早珏谏议就偶感风寒?”
“哦?文渊阁死了人?”杨戬放下茶杯,彻底睁开了眼睛。
“纪氏,在文渊阁偏殿悬梁自尽了。”贝总管陈述着,没有太明显的情绪起伏。
杨戬轻车熟路地问道:“仵作去看过了吗?确凿是自杀?”查案缉凶也归雷霆司管辖,他“云雷狴犴”侦破的悬案早已经堆成小山,对这些惯有流程自然是熟稔的。
“看过了,确凿是自尽。”贝总管从随身的招文袋内掏出一本羊皮册子来,“据查,应该是因为这个。”
羊皮册子的封皮上画着一尾活灵活现的鱼,还有几纹水波。水波内暗藏着一个“安”字,侧首写着“第一百零一卷”。这不是涟波城第一春宫圣手安画师的大作又是什么?
杨戬只消看一眼就认得。
烟柳苑还是娇娘如云的销金窟的时候,安画师的春宫册子是这里的特供,只送不卖,有价难求。就算刘璟笙取缔了那种**蚀骨的买卖,安画师的真迹还是有很多留在了烟柳苑里,比如账房的某个抽屉的夹层里,就有四十九卷夹杂在账本堆里藏着。
虽然烟柳苑不做这单生意了,但安画师的册子依旧在卖,而且就在最近,卖得异常火爆。前几日在文渊阁,听学的纨绔少爷们成群结队地来跟杨戬借钱,就为了买上一册。
因为一卷紧俏的春宫图自尽,莫非……
杨戬没接那册子,眉头微重,“画上的人物,是纪氏?”
贝总管点点头,把册子收回招文袋内,“城主有令,立即彻查这些册子的来源,缉拿凶犯。”
“诋毁他人致死、散布□□之物,按涟波城律令,理应缉拿。”说着,杨戬起身就要往外走。
纪氏德薄才疏不假,但陟罚臧否自有国法,不应当由安画师来做所谓的“正义”使者,方式也不应当是将人画成春宫图,让她羞愤自尽。
这确实是他的公务,可他想来就心烦的很。哪有一大清早就上门给他派活的!给烟柳苑送新鲜瓜果的农民都没这贝老头来得早!累死他这个护国将军算了!本来还以为可以回去美美地睡个回笼觉,抱着自己香香软软的小豆子亲热亲热,如今全了泡汤了。
“杨将军稍安勿躁,”贝总管不疾不徐道,“城主已将此案移交禁军查办,不劳云雷狴犴挂怀。”
“禁军?”杨戬驻足,剑眉微低,星眸里隐现寒气,硬朗的五官里透出一股骇人的戾气,“禁军向来只负责保卫宫禁,几时起管查案了?”
这活不派给他,他反而更加不爽。
“杨将军别忙,坐,坐,”贝总管给自己倒了杯茶,“要说这个案子,你还真得回避一二。”
杨戬大马金刀地坐回去,横眉冷对,压着怒意,“你且说来为何?”
贝总管稳稳地端着茶盏,“在纪氏的尸体旁发现了一张面具,文渊阁听学之人用以遮面的面具,蓝色花脸,众人皆知,那是珏谏议听学时所用,她嫌疑难脱,杨将军与珏谏议关系匪浅,还是回避的好。”
这明晃晃的分明是诬陷!
无论是从动机还是方式来看,都不可能是刘璟笙所为。纪氏固然惹人生厌,但刘璟笙不屑于杀她。再退一步来说,即便是一时恼怒动了杀心,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还把自己戴过的面具留在现场。
再者说来,查案的是禁军。他们的仵作说是自杀还是他杀,都取决于郡主娘娘连澈和沈惊月的意愿。若是他杀,那张面具就极有可能是凶手留在现场的。就算当真是自尽,也不排除纪氏有意为之,死了还要拉个垫背的。
其次,禁军的人说,面具是在尸体旁边发现的。谁知道那是本来就在那里的,还是禁军的人进去了之后,趁乱放进去的。
还借此把他这个主管查案的云雷狴犴排斥在案情之外,瞒天过海之心昭然若揭。
杨戬怒极反笑,咬牙道:“好啊,我雷霆司上下回避此案,绝不插手。”左右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倒要看看这些跳梁小丑又搞什么名堂。
贝总管起身作揖道:“杨将军大度!”
杨戬险些咬碎后槽牙,喝道:“权主簿,送客!”说罢,大步流星往外走。
权璨倒是不气,近乎完美的礼貌式微笑里夹杂了些许不屑,“贝总管,请吧。”他看不起连无忧,更看不起连无忧化妆改扮的贝总管。好好的一个涟波城之主,被夹在两党之间艰难求生,哪一边都不敢得罪,还要化身黄门总管来探臣子口风。
“且慢且慢且慢,”贝总管忙道,“还有一事,特来告知杨将军。”
杨戬强压着怒火,回头问道:“还有何事?”不能在烟柳苑发脾气耍性子,让刁先生和小豆子知道了,显得自己不够老成持重、难当大任似的。
贝总管道:“文渊阁因凶案被查封,往后听学改至丞相府内,由丞相白璃总领。”
“丞相府啊,”杨戬稍加思索,仰起下巴,满面恣睢狂傲,“老子不去,我家小豆子也不去。”话音落地,也不管贝总管如何回应,径直出门而去。
“这不妥吧——”贝总管追了几步,被权璨拦住,于是装腔拿调地喊道,“杨将军!问问珏谏议的意思,再做决断不迟啊——”
“贝总管,我家主子还没醒呢,莫要喧哗的好。”权璨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他确实不想让任何人扰了主子的清梦。
“你这小豆子,倒是睡得香。”杨戬轻手轻脚地撩起帐幔,瞧见刘璟笙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狸奴似的窝着。被子慵懒随意地趴在在她身上,明明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露出了一截玉白的后颈和肩膀,那上面满是吻痕和牙印,星星点点,深深浅浅,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里的疯狂,控诉着某人的暴行。
杨戬看得喉头一紧,飞快地脱了外袍、蹬了皂靴,爬上床去,重新钻进被子里,躺好之后,轻舒猿臂就把她捞进怀里。
被这么一掀一搂,刘璟笙才被折腾醒,惺忪的睡眼缓缓睁开一条缝,“外头什么事?”刚睡醒的声音软乎乎糯叽叽,像糯米汤圆,黏腻里带着甜,叫人想一口囫囵含进嘴里,然后慢慢尝尽滋味。
“小事,我都打理了,”杨戬本来是想同她说那些事的,现在突然就不想了,只想看着她这么窝着,什么也不干。坚实有力的臂弯牢牢地环着她,带着枪茧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背,“饿不饿?还睡么?”
刘璟笙哼唧两声,往他颈窝里蹭了蹭。
“好好好,再睡会,我陪着你。”杨戬陶醉地翘起嘴角,替她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肩膀,仔细地掖好了被角。明明什么都没说,却是什么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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