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波城内，丞相府地下的冰窖里，涟江深处沁凉的江水被引到这里，汇聚成一片刺骨的寒潭，潭底铺满了从极北之地运来的厚冰。
这是一处巢穴，属于北地玄武坎阁里篡位夺权的贼子沈轻云。自从他上次在风雪千山阵中，被刘璟笙胡乱一招打到后脑之后，就一直重伤未愈，只能以蛇形盘踞潭底。
沈惊月在潭边的石凳上正襟危坐，双手紧攥成拳，眼里紧盯着如镜水潭，似乎要穿透潭水看到潭底的动静。胡云袖仪态端方地站在他身侧，一对刀刃形的墨色蝶翅温驯地收着，眼观鼻，鼻问口，口问心。
忽的“哗啦”一声水响，从潭底分水而出一头巨龟。巨龟就地一转，化作女道人模样，外穿八卦仙衣，里头衬着金线玳瑁镔铁甲。非是旁人，正是截教碧游宫通天教主座下弟子，龟灵圣母。
一个时辰之前，胡云袖把她迎接进了丞相府的地下密室。沈隐之在竹帛宴时被杨戬打伤活擒之后，胡云袖就代替了沈隐之的位置。
沈惊月见龟灵圣母出来，连忙起身迎上前询问：“道友，我父亲如何了？”龟灵圣母道：“太孙殿下莫急，太子殿下无有性命之虞，只消按时服用丹药，被揭去的鳞片自会长齐，届时自然恢复人身。”胡云袖叹道：“道友有所不知，此番要太子再恢复人形，怕是难如登天，纵然鳞片长齐也无济于事。”
龟灵圣母冷哼道：“贫道名列教主座下四大弟子，乃是仓颉造字之时得的道，此来是有意投诚，怎料夫人如此冷言冷语，着实令人心寒。”
胡云袖真有心跟她大吵一架，然后再地动山摇地干一仗。我跟你好好说活，你倒是发起羊癫疯来了，什么“四大弟子”，管你什么时候得的道，不都还是只母乌龟么！奈何沈家有心借机招揽截教，她也有求于龟灵圣母，只能按下恼怒，说了句场面话。
“道友说的哪里话来，岂敢岂敢。”
沈惊月少见地收敛了一身寒气，解释道：“道友确实不知此事原委，刁遒、陆压两个老贼将我父鳞片揭去五十一片，镶在烟柳苑门前台阶之上。烟柳苑依阵法而建，颇有讲究，台阶上藏有他们南蛮子的厌胜之术，故而使我父难复人形。”
“不只是厌胜，更是羞辱吧？寓意他们那一家人都踩着太子殿下出入。”龟灵圣母毫不忌讳地直言，“不过，贫道有一事不解，为何会是五十一片？不合七七之数，亦不合九九之数，倒是罕见。”
沈惊月想了想，洪炉点雪般道：“该是因为我在竹帛宴上之时，前前后后灌了她五十一杯酒。”
“切，倒真是小肚鸡肠，我家师尊青萍剑的剑尖都比他的心眼宽些。”龟灵圣母大大方方地看一眼沈惊月腰间悬的翡翠挂件，“太孙殿下这玉佩不是俗物吧？琢的是甚？背着山的大鱼？”
下半部分莹润的白肉雕成活灵活现的闭着眼的大鱼，洒在白肉上的点点红翡，像是雪地落梅，被俏色雕成大鱼身上的藤壶，上半部分雕成雪山，黑色的璞石雕成了山石的纹路。从工艺上来说，绝对是一件惊艳绝伦的艺术品。若是放在余家坳的玉器行里明码标价，少说也比得上繁华地段的一座两进大宅。
沈惊月笑了笑，“玩耍之物而已，有个名儿，叫‘鲲负雪山’。”
“哦？鲲负雪山？只怕是昆仑玉山上的法宝灵器——阴阳如意双鱼玉佩吧？”龟灵圣母目光如炬。
白色闭眼大鱼就是阴阳鱼中的阳鱼。这件法宝正在被人使用，所以阴阳割裂，阳鱼没有阴眼。至于上半段的雪山，就单纯是掩人耳目的装饰。不过那些红翡俏色的藤壶是暗藏深意的。藤壶是依附寄生在海洋生物身上的蛀虫，会让寄主苦不堪言，寄主会不择手段把藤壶从自己身上扣下来，除之而后快。沈惊月对刘璟笙一干人也是这种想法。
龟灵圣母看破之后，穷追不舍，“既然是阴阳如意双鱼玉佩，太孙殿下直说就是，何必遮遮掩掩，隐瞒贫道？还怕贫道要强夺人之爱么？”
“道友既问，我便如实相告，道友莫要笑话才好。”沈惊月苦笑，凤眼里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倒有几分文人伤春的书卷气，“此物确是阴阳如意双鱼玉佩不假，也确是昆仑玉山娘娘所赐。”
胡云袖立即接着道：“但她见我家殿下接连几合失利，已有离心离德之意，实在是……叫人羞于启齿。”
沈惊月心道：玉山娘娘是对我有点灰心丧气，但不至于离心离德。竹帛宴上的黄金鬼面纹墨玉顶雕螭龙酒壶，都还是人家玉山娘娘给的。
龟灵圣母从袖中掏出一对掌旋球似的珠子，端在手心里把玩，思忖片刻道：“贫道有一策，可使玉山娘娘不得不听殿下驱使。”
沈惊月心中一喜，恭敬道：“请道友赐教。”他确实希望玉山神宫和玄武坎阁之间的结盟更为稳固。
龟灵圣母扬起下巴，嘴角一翘，“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此刻的玉虚宫尚建在虚空缥缈之上。仙乐悠扬，白鹤交鸣。粉彩镂空转心瓶内绿梅幽香，鎏金葵瓣三足盘上鲜果玲珑，黑漆嵌螺钿执壶里琼浆清冽，白釉划花莲瓣碗中肴馔诱人。
玉虚宫阐教这头，元始天尊高坐主位，身穿八卦仙衣，仙风道骨，立如松鹤，从头到脚都透出神仙该有的慈悲。其次是广成子、玉鼎真人和黄龙真人，同样道家装扮，看年纪其实与刘璟笙相仿，恪守清规戒律的外表之下暗藏着嚣张轻狂、 年轻气盛，自然，年纪多少按的是仙家算法。
刘璟笙在上垂手首席坐得端正，肩平颈直，收颌含笑。身上披描金朱雀正赤外袍，浮光锦波光粼粼；内里衬八宝团花鹅黄上襦，香云纱华而不奢；腰下系嵌珠烈焰赩赤炽襦裙，缂丝扬通经断纬。上戴凤凰穿花黄金冠，水晶玛瑙串步摇；下蹬蝙蝠送宝蜀锦履，经丝起花织浣花；中系海水江崖竹月带，珍珠金线作流苏。面饰斜红，薄施粉黛。双鹤眼含笑，如玉温润；仰月口上翘，似阳和煦。宝气珠光不落俗，锐气昂扬显精神。端的是朱雀离宫少千岁，岂说成涟波城内小虔婆？
元始天尊心道：果真有当年玉树榜首之姿，温润如玉，锋锐如璋。
广成子偷眼细瞧她，心中狐疑：明明是贵胄家女子，为何耳垂上不戴耳环？竟然连戴耳环的眼也没有，真是奇也怪哉。
酒已过了三巡。
广成子突然道：“贫道记得，申师弟近日剑法有成，不如在席前耍上一套，以助酒兴！”“蒙师兄抬举，小弟就献丑了。”站在堂下的申公豹倒提三尺青锋剑，昂首阔步走上堂来。
敖霨见势，急使眼色给刘璟笙。
就像举杯的目的从来不是酒，席前舞剑也绝不是为了助兴，轻则是示威，重则是行刺。就算自己不占上风，磋商也至少应该是公平对等的，不能让他们压自己一头。
刘璟笙手中的箸略微一停，调了个方向，夹起一颗枇杷果干，转手伸到杨戬眼前。
杨戬心领神会，一歪脑袋叼走果干，草草嚼几下就咽了，随即一抹嘴，起身道：“老天尊，诸位道友，申道友一人舞剑却是单调乏味了些，小可不才，愿与申道友切磋剑法，供诸位赏玩。”
枇杷嘛，就是要给他噼啪一顿胖揍。
元始天尊不好拒绝，当时应允。
刘璟笙还在纳闷，他平时惯用玉雪银龙枪，今日来也不曾佩剑，拿什么跟人家比剑？案几上抄一根镶金的象牙筷子吗？就见杨戬笑着道声“献丑”，俯身把她的春风剑拔出鞘来，大步流星地迈到申公豹面前，持剑作揖道：“请申道兄指教。”
“小友，请吧。”申公豹话里客气，剑招上却不客气，照着杨戬的面门就刺。
杨戬不疾不徐地举剑相迎，往上一挑就解了申公豹的攻势。
这一通好比试，龙甩尾，凤穿花，纷纷寒气落秋霜，剑光缭乱起霞光。
申公豹得玉虚宫真传，又身怀千载道行，自是非同凡俗，剑法高妙。可杨戬也非善类，手中拿的春风剑乃是斗木獬和牛金牛两宿之间剑气所化，藏星辰之力，得天地之灵。他所用剑法则是刘璟笙家传的剑法“陵光剑法”。他武学悟性极高，看刘璟笙卖弄过几遍就融会贯通，此时用的得心应手，使“鸢飞戾天”就像鹞鹰直冲云霄，使“雁落平沙”就像大雁轻巧落地，使“仙鹤亮翅”就像白鹤舒展双翼，使“雀跃梢头”就像云雀跃上枝头，无一不精通熟练。再加上玉虚宫自知分寸，明了伤人见血极伤和气，故此早就交代了申公豹收敛一二，切莫放浪形骸。
由此桩桩件件，杨戬略占上风。
刘璟笙托着脸，目光跟随他的身法上下辗转腾挪。
琉璃蓝的锦衣，衣袂翩跹，勾勒出蓬勃的朝气。库金色的春风剑，剑势磅礴，金光四溅。胸腔里炽热燃烧的血滚烫沸腾，坚硬的骨如山如竹。虽是如此紧关节要之地，也能在挥剑的空隙里，冲她恣意放肆地笑，露出那颗并不明显的虎牙。
她的少年郎就理应这般意气风发，比夏日正午的阳光更加耀眼夺目。
看着看着，红唇那仰月似的弧度加深了，露出得意骄傲的笑。
“咳咳！”元始天尊两声刻意的干咳，勉强拉回了刘璟笙的神志。
“哎呀，申道友的剑法炉火纯青、登峰造极，果然是名山高徒！”她信口胡诌着恭维，举起白玉双耳方斗杯，“我看痴了，自罚一杯！”
“殿下过誉了，小徒学艺不精，让殿下与三公子见笑了。”元始天尊陪着饮了一杯，“适才说，要觅一去处与我玉虚宫安居，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刘璟笙放下杯子，笑道：“我看那昆仑之丘就是极好的去处，得天地造化，钟灵毓秀，立于西海之滨，又毗邻涟波城，恰成掎角之势。”
除开这些，她还包藏私心。
涟波城近在咫尺，却从不向玉山娘娘上供，这让高贵的神明非常不满，所以她在沈惊月提出合作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就希望涟波城不堪其扰，想看到涟波城的王向她俯首，求她庇护。这样心怀不轨的神明放在涟波城之畔，危险程度堪比在吃人的妖怪洞旁边定居，危如累卵，还不如借机把她赶走，亦或是弄死。再者说来，玉虚宫若真的成了她昆仑山上的盟友，那么，保佑涟波城风调雨顺就易如反掌了。
元始天尊为难道：“昆仑山主峰玉山是玉山娘娘住所，她卧榻之侧，岂容得下我等安居？”
“老天尊所言有理，”刘璟笙晃了晃手中酒杯，微微偏头，“陌嘉啊，你可有良策？”
来吧，展示！让你们这些在大山里整天喝露水吃松子的老神仙开开眼，看看我手下人的本事。
轩辕衢莞尔，“殿下，臣确有一计——既然玉山娘娘容不下，不如就让她老人家卷铺盖搬走吧！”
元始天尊连同广成子、黄龙真人、玉鼎真人，甚至是敖霨都听愣了。那可是玉山娘娘，上天界掌管灾异和刑罚的上神，四方天帝都敬她三分，你上来就让人家卷铺盖走人？
轩辕衢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又道：“要她让出玉山实非易事，我家殿下羽翼未丰，恐怕独木难支，还需同玉虚宫勠力同心，共举大事。”就等着我们拼死拼活给你抢地盘，你袖手旁观？门都没有！
“这……贫道听闻，玉山巍巍，弟子三万，恐怕……”元始天尊犹豫了。他元始天尊是举足轻重的阐教掌教不假，但人家玉山娘娘是有正经神职的正神，属于三界管理系统内部在编人员，对于他这种自主创业的散数来说，得罪正神这种事还是得慎重再慎重。
“倘若齐心，其利断金，三万人何足道哉？而且玉山已不是当年的玉山，根本没有所谓三万弟子，”轩辕衢气定神闲地又添一把火，“更何况，不共襄一回盛举，怎见你我同力协契之心？”想结盟总得意思一下，表表决心。一起干一万件好事，不如一起干一件坏事，一起得罪玉山娘娘，就彻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元始天尊的指头一下一下敲着酒杯，“小友所言甚是有理，只是……”
“着！”就在这时，席前舞剑分了胜负。杨戬都没耍什么花样，简简单单一个平刺，春风剑抵上了申公豹的咽喉。“申道兄，承让了。”杨戬点到即止，收剑作揖。
申公豹本就是个输不起的性子，没赢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就够他气的了，又见杨戬稳若泰山，一副理所应当他赢的样子，更是心烦意燥、怒火中烧，提着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抖，“你这——”
“妙妙妙！妙极了！”黄龙真人急忙高声赞道，“剑法是好剑法！计策是好计策！师尊，你意下如何？”申公豹那几两心机，他一眼窥破，绝不能让这混账在席上惹出祸端。他与龙族有亲，早答应了敖霨要促成这次合作。
“确实精湛，剑影幢幢，势如破竹，是殿下家传的‘陵光剑法’吧？”元始天尊道。刘璟笙笑道：“老天尊好眼力，正是陵光剑法。”
“黄龙所言甚是，剑法是好剑法，计策是好计策，”元始天尊举杯，“就如殿下所言，你我共谋大业，夺取昆仑！”刘璟笙听他说得如此露骨，举杯笑道：“共谋大业，夺取昆仑！”众人齐声道：“共谋大业，夺取昆仑！”
厌胜，又为“压胜”，意指通过法术诅咒或祈祷以达到压制人、物或魔怪的目的。
清代袁枚《新齐谐·滇绵谷秀才半世女妆》：“蜀人滇谦六，富而无子，屡得屡亡，有星家教以压胜之法。”
清代钱泳《履园丛话·笑柄·酱》：“其制酱时，必书‘姜太公在此’五字为压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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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九章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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