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五年,司空昭接任东厂,羽翼渐丰,着手大举铲除异己。
神宗无心朝政,终日深居宫中与嫔妃饮酒作乐,吏部尚书顾谦连同朝中几位耿直老臣屡次上书不果,却未心灰意冷,联手自成一脉,誓要做那中流砥柱,还朝堂一片清明。
如此僵持几月,内阁首辅猝然暴病身亡,这个重角司空昭势必要安排心腹来补,掌管官吏迁升、改调事务的顾谦自然不从,只依据品望政绩拟了份七人名单,不惜一死强闯内廷,于乾清宫前长跪不起,以求圣上亲裁。
遥话当年,顾谦足足从午时跪到酉时,膝骨由痛至麻,最终全无知觉。
晚秋入夜风寒,他举目而望,乾清宫内灯火通明,丝竹鼓乐之声自这冷夜中传过来,不禁眼眶一热。
仰头远眺浩瀚天幕,顾谦生生把泪逼回心口,再望向巍峨殿宇,却见那高高白玉台阶上,多了个挑灯伫立的人影。
司空昭掌着盏宫灯立于殿前,惯常含笑的脸孔此时却波澜不兴,他淡淡望着阶下,缓声道,“好一位刚正不阿的……”却不知是在对谁说,“……贤臣。”
人影逆光,顾谦辨不清形貌,却也知道除了司空昭再无二人。他自是没有听到话音,只愤然盯住那一点灯火,一条暗影,勉力挺直腰板。
这么一上一下无声对峙,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司空昭终拾阶而下,慢慢走至顾谦身前,躬身在他耳边道,“顾大人,可还受得住?”
“……不劳公公费心!”顾谦一字一字,厉声冷言。
“哦?”司空昭直身挑眉,“这更深露重的,不如咱家帮大人递进去?”
顾谦连回都懒得回他,只定定望向眼前夜色。这名单绝不可经旁人之手,他定要圣上亲断!
司空昭等不见人应话,却也不动怒,只笑了声“咱家便成全大人这一回”,复又转回阶上,隐入殿门。
盏茶过后,突有另一内侍尖声传道,“着吏部尚书顾谦入宫觐见!”
方才忍过去的泪随着这声传宣兀地流下,想他堂堂吏部尚书,二十载老臣,竟抵不过一个宦官一句话。
顾谦膝头无觉,几是连脚带手爬上台阶,姿势虽然不雅,却一刻不敢拖延。
那热泪便在这踉跄滚爬间全然流干。
顾谦在殿前整好衣冠,忍着膝痛迈入殿内,又再强自跪倒,“臣顾谦叩见陛下,”摸出怀中奏疏双手呈上,“此是继任首辅名录,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
“放那儿吧,”神宗已是三分醉意,面带酡红摆了摆手,“朕回头再看。”
“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顾谦却不退下,仍是那一句话,再把奏疏递前。
“你!”神宗本不耐烦,心底恨他忤逆,手中酒杯正正砸过去,磕出一道血痕。
“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便是无泪,也有这一腔热血可流。
神宗待要再骂,却听司空昭温言劝道,“难得您今个儿兴致好,何必让几个破人名儿搅了兴。”
神宗气得已然酒醒,也知顾谦并无大过,冷哼了声,差司空昭将奏疏拿过来,每页扫了两眼,扔至一边。
“顾大人,皇上看也看过了,您这便跪安吧?”司空昭见神宗背过身面沉不语,再站出来打圆场,走前几步亲将顾谦搀了起来。
待顾谦挣开了自己的手,行礼退出殿外,声乐再起,司空昭方拣起那本奏疏,略翻了翻。神宗正与嫔妃饮酒,心神全不在这上头,只由他去。
顾谦一笔好字,但见刚直正楷一页一页,人名政绩工工整整,俱是心血。
司空昭笑了笑,将那奏疏轻轻放至桌边。
“官降杂职。”过了两日,打回来的奏疏上只得这四字,字字朱砂如血。
司空昭自是快意无比,却有正直之臣联名上书申救,一日奏疏摞了尺余。
只是神宗一意孤行,因那七人他平日皆厌恶不已,甚疑是吏部徇私,怎可轻饶。
风波平定,一干上书人等外放的外放,降调的降调。顾谦更索性革职为民,带着“忤旨”之罪南下归乡。
旁人不知的是,从首辅暴病,到名录之争,以至顾谦冒死进谏,含恨回乡,俱是司空昭设下的局。顾谦以为将那奏疏贴身携带亲呈圣上便万无一失,却不知府中早有司空昭暗探。
司空昭初知那名单便晓得这个局设的不错,顾谦还真是全不懂揣摩圣意,作茧自缚又能怨谁?
顾谦离京那日,他垂手静立于昏暗宫殿之中,心中慢声道:“顾大人……时也,命也。”
但顾谦若识时务、认天命,也就不是顾谦。
司空昭虽于庙堂之上胜出三分,却尚未能只手遮天。
各地官员心存“倒司空昭,反阉党”之念的人并不在少数,顾谦这事便是个引头,宛如投湖石子,那涟漪一**荡漾开来。
常州知府与无锡知县均是清正为官,与顾谦早有私交,此时挺身而出,资助他重开宋时“东林书院”,聚汇一干志同道合之人,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自谓之“清议”。
司空昭听闻只摇头笑道:“迂腐。”他这头正忙着与兵部尚书明争暗斗,心忖得刀兵者得天下,便让你现下讲几句风言风语又如何?
可司空昭没料道,顾谦这东林书院竟如星火燎原,一时“士大夫抱道杵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悠悠众口,堵之不及。
朝廷上剩下的几块硬骨头更是有了言论靠山,懂了迂回曲折之道,不与司空昭硬碰,冷不丁暗地里使个绊儿,管不管用且不说,能让司空昭不痛快,便是他们的痛快。
时局就这么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僵了下来,不冷不热的,神宗驾崩,光宗即位,光宗即位一月驾崩,熹宗即位。
年号从万历到泰昌再到天启,龙座上的人换了三个,流年也仅是淌过三秋。
司空昭与熹宗乳母早暗中勾结,熹宗也无胆反抗这从小看他长大的三朝权宦。
兵部尚书终是老了,拼着最后一点心力将自己的女婿,镇国将军周梦麟调往边关便撒手人寰。可就是这最后一步棋,让司空昭顾忌那边关十万大军,步步为营了五年。
东林党这五年间也是处心积虑,再非一间讲学论政的书院那般简单,已同司空昭一党势同水火。
司空昭早打定主意,要趁明年开春的京察之机将这眼中钉、肉中刺一举拔除。
此次苏遥南下,看似只身上路,但供他随时调遣的暗探番子不知有多少,只待他筹谋全局,便将那东林党众的根底查了个一清二楚。
“小苏啊,今年秋天得了闲,再陪我去香山寺住上几日,吃吃兆化那老和尚的斋菜,下下棋,看看山景。”当日说完正事,司空昭突向苏遥笑道。
“厂公有兴致,属下自然要跟去沾光,”苏遥心忖这大暑还未过,怎就提到秋游的事,“只是下棋就免了,上回输给厂公那张雪景寒林图,我这心疼劲儿可还没缓过来。”
司空昭眉目含笑,再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心道,“好个愈到深秋色愈艳,你们既偏要像那枫树一般不识时务,我便正好看看这血染重山的美景!”
天启五年秋,苏遥到底是未能得闲去看香山红叶。
司空昭这头还未有动静,东林党人却先按捺不住。常驻苏州府督政的应天巡抚一夜之间暴毙家中,消息传上京,司空昭大为光火。
巡抚主理民政,年年的南粮北调都是他亲自操办。他这一死,纵是继任官员立时赶过去,也一时半刻摸不清水深水浅,怕是实权早落在旁人手中。
“来来去去还不是给我找麻烦,”司空奕挟了一筷溜鸡脯,跟苏遥抱怨道,“那头要是推三阻四按粮不发,这头粮价一涨,又要有人拿这个说事儿。还有漕运,你知道每年要砸多少银子进去?多少年了,这点子破事儿就解决不了,工部只推给我,长篇大论归成俩字‘要钱’,我却还要跟杨尊儒那老梆子斗智斗勇。听听,尊儒,名字一股子酸气,倒是别跟我一样在这铜臭堆里打滚儿啊。”
司空奕乃是司空昭义子,比苏遥小了快五岁,打小一块儿长起来,虽无血缘关系,却形同亲人。
这户部统掌天下土地钱谷之政、贡赋之差,司空昭不敢交给别人,早早便提拔了司空奕做户部侍郎。
户部尚书年纪老迈,别说理事,连走路都不利索。现下大小事物俱是两个侍郎在管,另一位便是那司空奕嘴里的老梆子,东林党人杨尊儒。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顾谦当日亲手撰写的对联,镌刻在东林书院的大门口。
如今人已作古,对联留下来,却再不是那一片精忠为国之心。
譬如这兴水利、通漕运实是正事,杨尊儒却因着党派之争,诸多考量下三番五次从中作梗,掺杂不清。
黎民苍生?
大好江山!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又有哪一场权势之争,不是争到最后再寻不回初衷。
“京师之中谁不知道司空侍郎才貌双全,风流倜傥,”苏遥为司空奕再斟满酒,“哪里像个铜臭堆里打滚的人物。”
“大哥还真别拿我玩笑,”司空奕举杯挑眉,“上回去秀满楼,我可见红袖姑娘又清减了两分,真应了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却不知盼的是谁?”
“……你明明小时候连个人都喊不利索,”苏遥叹了口气,笑骂道,“如今却学得这般牙尖嘴利。”
“托杨大人的福,日日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儿打嘴仗,”司空奕也叹口气,无奈道,“便是个哑巴,也给气得出口成章了。”
苏遥头回见着司空奕时,那孩子才五岁上下,自己也不过十岁。小司空奕长得是粉雕玉琢、聪明伶俐,却因家中初遭大变,生生吓地不会讲话。
那年司空昭还在上任厂公手下做事,平日宿在宫里,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查考功课武艺。一间宅子除了西席武师,只有几个丫头厨娘,陪着两个孤落落的孩子。
“硕郭郭。”这是司空奕开口说得第一句话,苏遥愣了半晌,才知道他是叫苏哥哥。
这一声哥哥一叫便叫了许多年。
白驹易逝,韶光轻贱,如今苏遥已近而立,昔年粉团儿似的孩子也长成了个温文尔雅,锋华内敛的人物。只剩那黑润润的眼还同小时一样,笑一笑便弯起来。
“说来……督主这次可气得不轻,”不知是不是得了司空昭吩咐,虽认了义父,司空奕却只叫司空昭督主,“听说扎手得很?”
苏遥笑着挟菜吃酒,“无事,大不了我再走一趟。”
那应天巡抚自然不是什么暴病而亡,却是被一掌震断心脉,连胸骨都碎做几段。行事之人苏遥早已查清,此人名唤许甄,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疾风九剑,快意恩仇”。
苏遥不信这个人真有心一辈子卷入党宦之争,但便是这一次,已足够要了他的命。
一顶“江洋大盗谋害朝廷命官”的帽子扣下来,苏遥先后派出两批人马搜捕,却皆死伤大半。
嘴上说是大不了亲自走一趟,苏遥心中却已有计较。许甄非死不可,是为了锦衣卫的颜面,更是为了杀鸡儆猴。
江湖是江湖,官场是官场。
她要那些江湖人看看轻言侠义的后果,天涯海角,又有谁能逃得过锦衣卫的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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