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嫽穿着红叶的甲胄，梳着她的发式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的荒芜的战场，远处残阳如血，云霞鲜红欲滴。
战争刚刚结束，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平武城的守军明明赢了这场战斗，众人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只有无尽的疲惫和麻木。
代管军队的副将走到她身边说道：“姑娘，回去休息吧。”
沈嫽点点头，问道：“姐姐的计划成功了吗？”
副将颔首道：“成了，匈奴可汗已死，边境又能太平一阵了。”
沈嫽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她回到长史府换了自己的衣服，去旁边的院子探望雪岭，雪岭伤重，还没苏醒。
红叶离开平武城不到两天，朝廷就有旨意，重新派人来做长史，雪岭作为韶烈的亲信，受到牵连，已被罢免官职。
这个结果没有出乎沈嫽的意料，她准备等雪岭醒了就带他去鲜卑，她虽然不知道是谁害死了韶烈，但她明白这里面有冤情。
她不是红叶，不考虑什么局势，朝廷冤死了她的男人，她不愿意再替这个朝廷办事。
战乱结束后，平武城的百姓回到倒塌的房屋和被践踏过的田地上重新收拾。
他们在废墟里翻拣出还能用的木料，修起不太牢固，只能容身的房子，翻新浸润过鲜血的土地，在喘不过气的生活里乞求下一次战争别波及他们。
约莫十日后新的长史到任，带来了自己的亲信，平武城守军里大部分军官都被换掉。
军中出现了不少逃兵，多数是原来的军官看升迁无望，把相熟的士兵带走，或落草为寇，或投奔亲眷。
沈嫽提前把雪岭带出长史府，清河牙行的人大多已经和红叶离开了，她身边还剩五个，随她住到了平武城的分行里。
新来的长史对他们还不错，派了大夫给雪岭诊治，沈嫽本想等他醒后再离开，但鲜卑那边传消息过来说红叶被软禁在枫露台，沈嫽担心她，等雪岭的伤情好转后就带他离开了平武城。
带着一个昏迷的人走不快，夜里沈嫽一行宿在一个破败的农村里，这些人刚修好他们的房子，家里没有多少粮食，沈嫽他们在这儿付钱没什么用，给粮食给衣服才能留宿。
晚上吃饭的时候农户说附近有流寇，经常洗劫他们。
沈嫽问他们为什么不搬走，农户告诉她留在这儿说不定还能保住命，搬走一定会饿死在路上。
夜里，沈嫽入睡后不久就被远处隆隆的马蹄声吵醒了，她瞬间清醒了，披上衣服正要出去看，清河牙行的人找过来说道：“姑娘，快走，是流寇，而且是匈奴人。”
沈嫽一惊，问道：“雪岭哥哥呢？”
“在马车上，快走吧。”
沈嫽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和他们一起离开，村里的人看他们跑，也跟着他们一起跑，只是这些人没有马，跑不快，很快就被甩到了身后。
不多时，他们的身后传来农户的惨叫声和匈奴人的笑声。
这声音越来越多，匈奴人以杀人为乐，有时候不在乎财物，更在乎砍了多少人头。
沈嫽他们越跑越慢，几人不约而同的回头去看，过了一会儿，年纪最小的汉子名叫小六，问道：“姑娘，回去救他们吗？”
沈嫽有些犹豫，他们人太少了。
而且，她已经决心离开，不想再帮大周朝廷的任何人做任何事。
一个年纪稍长些的汉子道：“算了，咱就这么几个人，又能救多少？”
小六说道：“那也不能不管呀，咱们跟着公主来鲜卑之前也是当兵的呀。”
几个汉子闻言都沉默了。
沈嫽摸了摸心口，她贴身的衣服里藏着一缕韶烈的头发，如果是韶烈，他不会犹豫的。
沈嫽叹了一声，问其他人道：“你们怎么说？”
除了最小的那个，剩下四人先是目光有些躲闪，片刻后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她，脸上都是慨然赴死的神色。
沈嫽道：“雪岭哥哥不能没有人照顾，老张和小五带他走，把马车留下，不要等我们，我回平武城报信，你们三个架马车回去救人，把牙行的旗子挂上。
现在的匈奴流寇都是之前匈奴大军里的，他们恨死我们了，一定会追着跑的，兄弟三个跑快点，护好自己，等我带援兵来。”
五人颔首，照顾好雪岭后分头行动。
沈嫽看着那三人架马车冲到村子附近，在村里屠杀百姓的匈奴人顿时呼号起来，一齐冲向那架马车，沈嫽只想自己的马再跑快点，好在他们离平武城不是太远。
约莫一个时辰后沈嫽看到了平武城的城墙，她在城墙下大声呼救，守城的士兵认得她，不多时就派了一个小队跟她走。
他们穿过被洗劫的村子，村里的百姓都紧闭门扉，生怕匈奴人再回来，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子里火光闪动，那支匈奴流寇去劫掠他们了。
沈嫽和小队立刻往那边赶，村子里乱作一团。
匈奴人劈开茅草屋的大门，把里面的女人抢走，男人和孩子都杀了，村子的中心堆着他们的战利品和被抢走的女人。
士兵们见状立刻和这些匈奴人搏杀起来。
沈嫽要找小六他们，也冲进村子，可不管哪儿都看不到小六他们三个人的身影。
正当她想要放弃，打算找个屋子躲起来时，忽见前面的房子里一个匈奴人正在抢屋里的女人。
那女人身边还有个死死包住她的孩子，她的男人已经死了，女人抓着门框，哭喊着不肯走。
屋外，那个匈奴人的战马上挂着一颗头颅，是小六的头颅。
沈嫽脑子嗡的一下，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叫这个人死，她在路边捡了一块石头，冲过去砸在那个匈奴人的脑子上。
匈奴人被砸的满头满脸是血，可他没死，回过头凶神恶煞的看着沈嫽，举刀砍向她。
沈嫽这时候才感觉到怕，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把手里的石头砸向他，然后牵起地上嚎啕大哭的小孩就跑。
匈奴人被砸的退了一步，很快又要追上去，这时他身后的农妇突然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追。
匈奴人大怒，一刀砍在农妇身上，农妇疼的大叫，可还是不放手，匈奴人又踢又打也没有甩开她，他几刀砍死了这个女人，可她变成一具尸体也没有放手。
最后，这个匈奴人砍断了她的手。
沈嫽带着那个孩子藏到一个已经被洗劫过的房子里，她们躲进茅草堆里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没一会儿那个匈奴人冲进来，沈嫽一动不敢动，呼吸都忘了。
匈奴人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转身出去了，沈嫽和那个孩子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正当她们以后没有危险时，那个匈奴人再一次冲了进来，这次他直奔茅草堆，沈嫽这才发现她和这个孩子脚上了血，留下两串血脚印。
沈嫽拉起那个孩子就跑，她抓了把茅草在手里，跑出去的时候丢向匈奴人，可这也只拖了他一瞬间，匈奴人很快就追上来。
孩子跑不快，沈嫽抱起他跑，就这个瞬息，匈奴人一刀劈在她的后背上，沈嫽往前扑倒，把孩子护在身下。
正当她以为自己活不了的时候，只听身后传来兵器扎进血肉的声音，沈嫽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匈奴人被平武城的守军杀了。
沈嫽挣扎着站起来，拉着孩子躲进另一个屋子里，这次直到结束也没有人来找她们。
沈嫽靠在墙上，小声安慰怀里的哭泣的孩子。
这孩子吓坏了，只会叫姐姐，沈嫽只觉后背火辣辣的疼，身上发冷，她感觉自己要死了，死真可怕，不知道韶烈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她想到了红叶，想到了雪岭，想到了扬州，沈嫽脸上潮湿一片，她好害怕，可是一个熟悉的人都不在身边，她只好抱紧怀里的孩子，小声的说：“别哭了，姐姐也想姐姐了。”
这一夜太漫长了，一整晚的厮杀终于停止，清晨的阳光终于吝啬的洒进屋里。
平武城的守军找到沈嫽，发现她怀抱着孩子靠在墙上，孩子哭累了，已经睡着了，她好像也睡着了，只是他们叫她的时候，她没有再醒。
阿赤那缓慢的走进枫露台的寝殿，殿内只有几个干杂活的仆役，见到他都停了手里的活计，跪下行礼。
阿赤那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一圈，见这里和原来没多少区别，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寝殿门窗紧闭，看不到里面的人，阿赤那行至宫门，深吸了一口气，等了片刻才推门进去。
外间空无一人，物件摆设也像是许久没有人碰过一样，阿赤那心里越发堵的慌，他缓步进去，看见红叶坐在书桌前认真的写着什么。
她穿着从前的衣服，发髻一丝不苟，好像除了没人侍奉她，别的并没变过。
红叶察觉到他进来，放下笔，站起身行礼，问道：“不知可汗前来所谓何事？”
红叶的眼神温和平静，看的阿赤那心头燃起一股无名之火，他冷笑一声，说道：“沈嫽死了。”
红叶面上的神情一滞，好像没听清般问道：“什么？”
阿赤那心里有种诡异的期待，他想看红叶痛苦，想看她泪流满面，想看她祈求，看她诘问，然后他就可以知道红叶是不是面对所有事都能平静接受。
阿赤那平静的重复了一遍：“沈嫽死了。”
红叶张了张口，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像不太相信，片刻后她颤声问道：“什么时候？怎么会？”
阿赤那道：“几天前，她来找你，途中遇到匈奴残兵，他们劫掠平武城外的农村，沈嫽当时借宿在那里。”
红叶原本温和的眼睛翻起波澜，她六神无主的看向外面，好像在看那个村子，她眼中很快泛起水光，呢喃道：“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阿赤那道：“她身边还有人保护她啊，怎么会死呢？”
阿赤那道：“是有人保护她，但是他们都选择保护那个村子的人，她和那些人一起死了。”
红叶只觉心口被人扎了一刀，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她捂着心口喘息片刻，忽又抬头问道：“她……她在哪儿？”
阿赤那道：“平武城。”
红叶倏的站起来，疾步往外走去，阿赤那微微蹙眉拦住她道：“你干什么？”
红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道：“我……我去找她。”
阿赤那将她推回椅子上，淡淡的说道：“你不能离开这里。”
说罢转身欲走，红叶抓住他的手道：“阿赤那！”
阿赤那回头看她。
红叶脸上是如他所料的痛苦，她颤抖着说道：“求你，我不会逃走的，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求求你。”
阿赤那心中的淤积变成淌着毒素的伤口，或者它早就是了。
他要红叶痛苦。
不是因为他会为此开心，而是他要红叶和他一样痛苦。
眼下她真的痛哭流涕了，他心里又有刺痛，转而开始怒火中烧，觉得她还不够痛。
阿赤那抽出自己的手捏住红叶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缓缓说道：“不行。”
红叶张口正要说些什么，阿赤那提前开口：“不要求我，我答应过你太多要求，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红叶一时哽住了，她急喘了一声，又想说些什么。
阿赤那竖起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唇瓣，说道：“她带着你哥哥离开平武城，当时你哥哥还没有苏醒，按理说她不应该这么着急，但是她还是这时候来了，我猜是因为她听说你被软禁在这里，所以才会这么急。
原本，你按照和我约定的去做，我不会提前撤军，匈奴人不会有留在平武城外的机会，但是，你给了我一个多好的消息，我不得不提前回来，所以你不要求我，这是你的报应。”
红叶眼角滚出大颗的泪珠，她怔怔的看着阿赤那，好像不认识他了，她没再说话，缓缓垂下眼不知看向哪里。
阿赤那站了片刻，回身离去。
红叶扶着桌角颤颤巍巍的起身，慢慢移到妆台前，拿起一支珠钗，那是沈嫽带给她的，红叶还记得沈嫽拿给她时是怎样的神情。
她有些小得意的说这是她从哪个稀奇地方搜罗来的，这纹样，这材料是怎样不同，说完期待的看着自己，等自己夸她，说很喜欢，说要天天戴着。
红叶眼前一片模糊，胸口喘不过气来，她拿着珠钗贴在胸口，耳边好似传来极渺远的声音，是沈嫽的声音，沈嫽在叫她，叫她姐姐。
红叶无意识的咳嗽起来，好像要把郁结在胸中的块垒都咳出来，她咳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咳出一口血，红叶看了眼猩红的手心，摇摇欲坠的身体倒下去。
阿赤那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闷响，他驻足回头看了眼，犹豫片刻后回到寝殿，见红叶倒在妆台边，不由蹙起眉头，将她抱到床上。
身边的亲卫上前请示道：“可汗。”
阿赤那看着红叶苍白的脸和昏迷中仍在滑落的泪水，低声道：“请医师来。”
亲卫无声退下，约莫一刻钟后带着一位医师过来。
阿赤那没有说话，只是退到外间沉默的等着。
只过了一会儿，医师便离开内间，走到他跟前行礼。
阿赤那阴沉着脸问道：“怎么样？”
医师小心的笑道：“恭喜可汗，大妃有喜了。”
阿赤那一怔，有些意外又有些茫然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有了？什么时候？”
医师道：“两个多月。”
阿赤那喃喃道：“两个多月？”
那么是红叶还没有离开鲜卑的时候有的，阿赤那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高兴，可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有一丝笑意。
医师又絮絮的说了些什么，大约是过于悲痛什么的，阿赤那没有听清，只是看着里面，珠帘后红叶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一根珠钗。
等阿赤那回过神才发现医师已经说完了，正探询的望着自己。
阿赤那沉吟片刻后道：“嗯……照顾好大妃，需要什么就送过来，但是不许她离开这里，也不准她见三王子，呃……多派两个人照顾她。”
医师和亲卫一齐应是。
阿赤那站起身，想进去看看，又停住了脚步，回身走了。
老张和小五把雪岭带回了清河牙行在王城的总店，他们已经知道其他人都死了。
小五是小六的哥哥，刚得了消息时想回去给弟弟报仇，后来又听老张说杀了他们同伴的匈奴人已经被平武城守军杀了，小五想报仇也没有机会。
二人本想回去照顾他们的后事，可雪岭还需要人照顾，只得先把雪岭送到鲜卑再回平武城祭拜同伴。
两日后，雪岭终于醒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带韶烈回平武城的路上，听总店的管事说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不敢相信沈嫽已经离世，也不敢相信红叶竟然导演了那样一场战争。
雪岭心头思绪纷乱，缓了一晚上才终于理顺了，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也是个不喜欢外露情绪的人。
清河牙行的掌柜只知道他独自坐了一整晚，次日便勉强下床。
又过一日，他拖着尚且孱弱的身体，和牙行派去平武祭拜沈嫽的人一起回到那座城里。
沈嫽的坟茔和韶烈在一起，正好两个人他都要祭拜，还有小六他们的坟茔，也一同拜了。
其实红叶带来平武城的人很多，死在战场上的也很多，不过他们的尸身找不回来了，没办法埋葬，只有登记名册，回去立个牌位。
雪岭在平武城呆了三天，整理好韶烈和沈嫽的遗物，他拒绝了新任长史的邀请，和清河牙行的人一起回到鲜卑。
回去后的第二天，雪岭进宫祈求见红叶一面，他现在什么官职也没有，一介平民，阿赤那并没见他，当然也不许他见红叶。
雪岭等到入夜，独自上山，想进枫露台。
然而枫露台周围是阿赤那的亲卫看守，他们不敢不谨慎，加上雪岭独自一人，自然被发现了。
他被押至阿赤那面前，两人多年未见，上次见面还是一起对抗匈奴。
雪岭不能抬头看他，阿赤那上下打量他一会儿，觉得除了气质变得更冷，身形消瘦外一点没变。
他沉默片刻后问道：“夜闯王庭是死罪，你不知道吗？”
雪岭道：“草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做？”
“为见公主一面。”
阿赤那看着他，雪岭身上有种沉静的执拗，他是这样的人，不喜欢说话，但是认定的事就非得做。
阿赤那嗤笑一声。
当年雪岭给红叶种枫树林的时候阿赤那就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不在意，所以从未提及，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连面都见不上，这个人还没死心。
阿赤那用有些戏谑的语气道：“大妃现在不能见任何人，你如果想见她，就做王庭的奴隶，去枫露台做杂役。”
雪岭点点头，说道：“好。”
阿赤那微微怔了怔，旋即挑眉道：“你想好了？”
雪岭道：“是的。”
阿赤那的脸色沉下来，片刻后冷笑道：“既然做了奴隶，就要跟主人姓，从现在开始，你叫李忠。”
雪岭脸上愈发没有表情，过了一会儿他道：“是。”
……………………
后面写红叶还有其他人离世的时候没哭，写韶烈和阿嫽的时候哭了，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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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陛下为何谋反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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