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乐之早早进了衙署,拿着图纸往都料库那边去。
都料库门前并无装饰,皆是实用陈设。屋檐下堆叠着一排排木料与石材,有的包着油布,有的已经斧凿成形,按尺寸整齐码放。角落里靠墙立着几架木制工具架,锯、凿、墨斗、套绳等工匠所用器具依类归位。
“今儿来领料的?”看库房的老刘笑着跟她招呼。
乐之点点头,把手中备好的清单递过去:“前日批下的新料,顺便给郭主事带句话,我们主事说构件角度那处已经核过尺寸,可再请木作匠人校一遍。”
她对这物料库再熟悉不过,初到营缮司那会儿,她身份微末,没少给人跑腿打杂,也帮着清点记录,时间一久,这里几位做事的工匠也都认得她。
一个穿深灰袍的中年人正在精细点数木料。他神情专注,每一样尺寸都要复核两遍。可眼神却时不时飘向窗外,像是怕突然有谁闭过来打断。
郭主事竟然亲自点数材料?乐之微微一怔。
她来物料库次数不少,却极少见到这位主事露面。往日都是由库吏照单核对,郭魁不过远远在内室批个章、盖个印。可这几日,她却连着两回在外头撞见他,而且次次都在库中亲自翻检、清点。
她忍不住低声问道:“郭主事?近来常见他在库里。”
老刘压低声音回道:“平日也来,不过大多时候不露面。最近这些时日,他几乎天天守着,早上比我还来得早。”
乐之转头望了郭魁一眼,轻声问:“这郭主事倒是个负责的人呢。”
老刘撇了撇嘴:“前些日子库里短了两根青石料,按规矩该上报,可他硬是自己贴了银子补上了。旁人都说这事多半是隔壁军器监那边的人借用没还,可他一句不提,只当自己认倒霉。” 说完还做了嘘的手势,示意乐之不要乱传。
乐之点点头。衙门里的闲话,倒是这枯燥差事里难得的乐子,大伙儿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老刘低声续道:“不过他是个顾家的人,这点没得说。他儿子前阵子染了寒疾,他连夜请大夫,几天没合眼,饭都顾不上吃。听说家里老母也卧病多年,一应药钱都靠他一人扛着。”
乐之听完老刘的闲话,正打算告辞,忽听旁人提起军器监那边今日也热闹得很。她顺势望过去——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平日里最不缺传言的军器监。
“周主事今儿心情好,”有人低声议论,“又赏了小厮五两银子。”
军器监上下的人都说他好相处,喝茶不摆架子,点头就能打招呼,年节时还常自己掏腰包包红包给工匠,说是“咱也没多少钱,图个好兆头”。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和气主儿,军器监的账本却十年如一日地烂,材料出入混乱,箭镞、弓背、金属粉料年年丢数,年年核不过。
却也没人真追究。
乐之前脚刚踏进营缮司,便见王匠从外头踱了进来,手里还夹着一叠草图,笑得一脸促狭:“小乐熙,来来来。”
他朝她招了招手,语气带着一贯的打趣:“你跟着那张木头学了这么久,学出点门道没有?”
“我来考考你。”
说罢,他顺手将一张空白的仓库规划图往她怀里一塞:“营造司要重新归置物资,腾出一处地来建新仓库,你来画一份初稿——放心,只是个存货的地方,不难。”
“怎么样?有没有信心胜任这个活?”
乐之低头认真看着手里的图纸。这些时日当差,她早已熟悉了整个衙署的布局,要建一间屋子并不算难。更何况,她做了数月杂役,从未有机会独自负责一个项目,如今难得被托以重任,心头顿时雀跃不已,便欢欢喜喜地应了下来。
虽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一间库房,最终还有木林师傅把关审核,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谁知她这头还没高兴多久,刚从外头回来的张木林一听说此事,立刻神色严厉地制止了。
“为何不可?”
乐之怔住了,有些委屈地看着他。
张木林伸手将她怀里的图纸取了回来,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你现在还不行。”
话音刚落,另一头的王匠立刻冷嘲热讽起来:“张木头,你就这点本事?教了这么久,这么简单的活儿都不能接?”
“我的徒弟,我说不能接,就不能接。”
乐之站在一旁,低着头,心里委屈又困惑。她知道张木林不是轻易否定她的人,可今天却出奇地强硬。
但她越想,心中那点疑虑越发浓烈——这间屋子,真的只是“存货”那么简单吗?
……
傍晚下值时,寒风愈紧,她刚走出衙门,便见李清源站在不远处,神色凝重。
“有事跟你说,别在这儿。”他低声道。
远处黄钿见状快步而来,乐之朝他轻轻点头示意无碍,随清源绕入一处人少僻静之地。
清源环顾四周,语声压得极低:“今日吴峻私下告诉我,威戎寨那名军匠,不是自缢,是他杀。”
“仵作已验明,应该是后颈中钝击,当场昏厥后再伪造吊绳。”他语速不快, “出手的人很干净,没有挣扎痕迹。”
乐之指尖一紧:“他……是军器监的?”
清源点头:“姓许,三十出头,专管弩机零件打磨。”
清源道:“这案子不小,背后牵的人多,绝不是我们几个能扯清的。”
“再过些时日,朝廷的人会来彻查。”他低声道,“你这些日子,别靠近军器监,也别自己查任何事,老实待着,这些事不是一腔热血就能挑起来的。”
说完似乎不放心,又追问:“记住没有?”
乐之轻声答应,可心头早已翻涌难平。
她必须尽快查清此事,至少要知道——秦川到底知道多少。
……
马车轻轻颠簸着,帘外风声低回。
乐之想起了威戎寨那日,秦川曾提过一句——那个“自缢”的工匠,其实底子并不干净。他那时语气平淡,却像早已了然一切,可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
工匠自缢的事,是他安排的吗?
思绪一转,她又想起□□事。
她此前跟几个年轻将士分享了□□补救之法,也不知道现在是何情况。若朝廷派人彻查……她一阵心慌。私改军械,乃是重罪,若被追查下来,不止是她,那些参与改装的士卒,恐怕也要连坐。
乐之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忽然觉得,秦川此前几次三番说她行事不思,意气冲动,竟是句句应验,分毫不冤。
马车刚一停稳,她便几乎迫不及待地掀帘下车,直奔主院而去。
她自己也没意识到此刻的动作多么急切,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只要靠近秦川,会安心些。
途中正巧遇见许管家,告知她秦川正在书房。乐之应了一声,脚步却未停。
她还未走近房门,便听见屋内传出一阵带着压抑的哀求。
她微一犹豫,还是轻手轻脚地靠近了门边。门扇虚掩,并未关实,只见有人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声音颤抖而哀惧。她看不清那人是谁,但那副浑身发抖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人面前坐着的……一个陌生的秦川。
秦川神色肃穆,仿佛浑身都带着一股逼人的杀气。没有一句怒斥,却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淡漠道:“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
随即,跪地的人被粗暴地拖了出去,挣扎的声响一路远去,终归于寂静。
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还打算听多久?
乐之才堪堪回过神,连忙轻步而入
秦川依旧坐在主座,侧脸沉静,眉间的寒意尚未散尽。
哪怕只是这么站在他面前,乐之都觉得一阵莫名的发冷。她原想着坐在他身侧,与他认真商量弩机之事,可此时的气场实在让她有些不自在,和她所熟悉的那个秦川全然不同。
她踌躇了一下,终是绕到他身边,缓缓抬起手,食指轻轻抚上他微皱的眉心,慢慢向两边揉开。“不要皱眉头,事情结了,在家里就要舒心一些。”
秦川果真没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神情微动,眉心的弧度终于松了几分。
他语气淡淡地道:“说吧,又闯了什么祸?”
乐之稍微怔住。
这家伙真是的,自从来了这西川,总觉得他每次都能看透自己在想什么。
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还是软软的开口道:我听闻…朝廷要派人来查威戎寨的事儿。我那天没忍住…”乐之声音越来越小,话没说完就低头绞着手指。
秦川静静听着,眉间没有什么起伏,淡声开口:“冲动行事,我看你挨得打是全忘了。”
“我错了。”
乐之毫无迟疑地道歉,以前是小打小闹,这次是真得很难收场,她知道轻重。
秦川看着乐之,眼神好似有些心疼:“朝廷问不问,不在于你改没改。真正的罪,不是你改动的那几支弩机。”他停顿片刻。
“不过,如果此间真的有敌袭,你护住了寨里的兵士。”
乐之心头一亮,抬眸便对上了秦川认真的眼神,好似肯定,好似安慰,好似鼓舞,好似石子落底心湖。
乐之静静望着他,心底那点发毛的慌乱,在这一刻缓缓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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