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乐之回到小院，刚踏进屋门，便瞧见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件披风。毛色是柔亮的银灰，乐之一时竟也认不出那是什么皮料。毛领一贴上脖颈，那份柔软与温暖令她不由得舒了口气。
这该是秦川备的吧？于是便欢欢喜喜地去了主屋。
还没跨进门槛，便兴致高昂地扬声唤道：“秦川”。
可下一瞬，她的脚步就顿住了。
屋内不仅有秦川，还有安信正在一旁向秦川禀事。
她一时有些尴尬，原本满溢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脚尖轻轻点了下地面，退了一小步，静静地站在一边。
安信垂眸行了一礼，自觉退下。
待门扉阖上，屋里终于只剩下两人。乐之换了副神情，又欢快地走了几步，站到他跟前，抬手轻轻拉起裘氅的下摆，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停下脚步，目光熠熠地望向秦川，笑得眉眼弯弯。
秦川靠坐在椅上，未置可否，直到她又转了一圈，才缓缓抬手，示意她靠近些。
等她刚走近一步，腰间便一紧——他伸手将她轻轻一拽，整个人被他稳稳地圈进怀中，距离顿时只剩寸许。
秦川道：“以后不许随便对人转圈圈。”
乐之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她可没这个喜好啊？
她正欲反驳，却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是站立在高位，而秦川坐在低位——她竟然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样一看，倒是新奇。
她微微偏了偏头，眼神里带了几分审视，又似乎有几分得意。这人平日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如今这幅姿态，倒像是……对她俯首帖耳？
她正琢磨着，便听到秦川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以后不可以这样看人。”
乐之怔住，唇角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笑意一顿——什么叫“这样”？
她脑中正想着，一道细微的刺痛袭来。
又来！
“秦川！”
她低呼一声，伸手去拽他的手，可这会儿脚下又一个趔趄，身形不稳地往前扑了过去。
她下意识想稳住身形，手向前撑，却正好压在了秦川的肩上。乐之发现自己好似整个人都覆在了秦川身上，距离近的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乐之此时已无暇它顾，她看着秦川的眉毛，眉尾好似还有浅淡的伤疤，双眼皮的弧度，低垂的睫毛，眉弓与鼻梁轮廓的线条……
还有这嘴唇……嗯……
摸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身体比思想行动得更快，她的指尖已经轻轻地蹭到了秦川的侧脸。
下一刻，乐之突然被推开了一段距离。
真是的，大男人摸一下怎么了，扭扭捏捏，不像话。
……
翌日，正值休沐，乐之难得想睡个懒觉，却被告知秦川要送她一份回礼？她微微一怔，是因为弩机的事吗？
马车一路颠簸，在城郊外停下，乐之掀帘探出头，入眼却是一片庄田。目光扫过，并未见秦川的身影，倒是周明远早已候在村口。
“周先生。”乐之下车，快步迎上去。
周明远拱手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今日怀泽特意安排，让夫人来看看这处庄子。”
哎？难道要送她一处庄子？
踩着石子铺就的村道往前走，庄子里的一切映入眼帘。
虽是冬日，但并不萧条。沿着小道望去，田地虽已休耕，却有几名壮汉在地头修整田垄，用长锹将冻土翻起，松散的泥土混着枯草。前院最是热闹，宽敞的空地搭着一些简易的工棚。棚内堆放着各种木料，铁器，几名汉子围在一张木台前，专心地打磨工具。
乐之走进几步，这是水车？
这水车的木架尚未完全拼装好，齿轮与水斗还摆放在一旁，几个汉子正在调整轮轴与齿轮咬合的位置，刨花散落一地，空气里都是新木材被打磨出的气味。
“这水车……改良过？”
她疑惑地看着周明远。这水车的齿轮比以往的更密集，水斗的形状也更深，显然比普通的翻车更为高效。
“周先生。” 一名中年汉子很是恭敬地朝着周明远行礼，对于周明远带着一位年轻男子也并没有展现太多疑惑。
“原本的翻车，每次提水量有限，费力不讨好。我们便试试这连筒车的设计，借助齿轮传动，减少人力耗费。”
乐之忍不住上前，手指轻触那轮轴的卡榫，试着推动水车的支架，果然比以往的翻车轻巧许多。
她顿时心生欢喜，劳动人民从来不缺乏生活的智慧，这种改良若是能推广开，多少村庄能因此减轻劳作之苦。
更深处的村落，空气里夹杂着熏肉的香气与铁器锻造的烟火味，她轻轻吸了口气，沿着周明远指引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去。
村子中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清晰可闻。几名老汉卷起袖子，正围在一座简易的土炉前，铁钳翻转着炽热的铁胚，火光映得他们的脸庞赤红，额角沁着薄汗。
这是？乐之其实对普通农具并没有很熟悉。
“西北地硬，寻常的木犁用不了几年就要换，铁犁虽贵，却能用上数十年。”
“可铁犁沉重，寻常牛耕，怕是驾驭不动吧？”乐之疑惑。
“确实。”老汉一边打铁，一边解释道，“但若是配合连筒车取水灌溉，土壤松软，牛耕便不成问题。”
这村子收留的，多是退役的将士，或是战场上受了伤，或是年岁渐长，但他们尚有一身好武艺，一把好力气。
周明远说，这些村子之间，消息流通极快。若某家农具好用，收成见涨，隔壁村子的人必定会讨教，若是挡着不让学，也会偷偷仿造。
乐之随着周明远的指引逛着这村子，但是神色越来越深沉。
乐之费劲心思想进这官署，她以为通过州府自上而下公平划分田地，精进农具，方可让田间收成更好。她以为这西北偏远，缺的是能工巧匠。
然而，今日所见所闻，却让她忽然意识到，或许改变，不一定要从官家开始。
这一切，比她想象中的改革更加实际，也更加触手可及。
这庄子便是秦川回馈的礼物，任她做想做的事情。
然而，回程的马车里。
乐之静静坐在车厢内，手指攥着袖口，掌心却是微凉的。她想做之事如今有机会得以施展，本该开心才是，然而此刻却有一种被欺骗的无力感。
秦川早就知道她想做什么，明明可以直接带她来这村庄，却还是让她去了营造司，甚至还让她顶着肃王府的关系去趟这浑水。从她离开皇城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看似顺遂她心意，却仿佛处处都是算计。
乐之忽然觉得，自己记忆中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形象，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又或者说，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秦川。
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又沉又闷，闷得连叹息都难以吐出。
她无人可与言说，也无处可寻真相。
她甚至开始怀疑，从她踏入这西川那一刻，秦川就在暗处看着她，看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看她以为自己在破局，看她在层层迷雾中自以为是地拨开障碍。
她曾经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得到了最想要的自由，殊不知这自由，是那人手中牵着的风筝。
她还感恩戴德，感激他懂她，尊重她，让她得以做想做的事，走想走的路。
可偏偏，她却无法苛责这织网的人。
因为他确实尊重了她的每一次选择，从未逼迫她，甚至从未施加半分阻挠。是她自己踏入这局，是她自己一次次以为自己看清了方向，最终走到了这里。
马车内静得只能听见风撩起帘幕的微响，掀起一角，又缓缓落下。
秦川送她的大氅披在肩上，绒毛轻轻晃动。
她该信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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