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一阵饥饿感唤醒的。她病得已经很多天感受不到饿意,这仿佛是个好兆头,证明她在慢慢好转。
她张开眼睛,窗外浓黑一片,屋内不知是谁给她点起了蜡烛,摇曳的光晕中,她瞥见旁边桌上放着茶壶茶杯,顿觉口渴难忍,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到,不小心用力太过,整个人连同被子一齐滚到床下,正这时,门从外面被推开,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中年男子身材合中,神情严肃,少年又黑又瘦,竹竿一样。男子见卓玉倒在地上,叫少年上去扶她,少年慢吞吞地走过来,提着卓玉,把她拎回床上。
卓玉暗暗吃惊,这少年看着瘦,力气居然这么大。少年拎她上床,顺便把滑落的被子给她盖上,卓玉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经被人换过,以前的衣裙不知所踪,现在她穿的是一身粗布料子的男式短打。
谁给她换的衣服?!卓玉一下涨红了脸,眼睛不自觉地瞄向自己的胸部。少年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道:“衣服是给你看病的女郎中换的,不是我们。你那身衣服沾满了脓水,换下来就扔了。”
卓玉有点不好意思,讷讷道:“谢谢,麻烦了。”
少年道:“别谢我,要谢谢我师父,不然谁敢让你进来。”
中年男子闻言,瞥了少年一眼。少年闭上嘴巴,搬来一把椅子放到床边,请他坐下,男子落座,对卓玉道:“感觉怎么样了。”
卓玉道:“好多了,谢谢您。”
男子点点头,道:“你说你想和我学玉雕,对吗。”
这想必就是关师傅了,卓玉忙道:“是的,求大师指点我手艺!”
关师傅道:“这恐怕不行,我这里不缺徒弟。而且这个手艺传男不传女,教女子玉雕,我们这行从没有这个规矩。”
卓玉心凉了半截,挣扎着坐起身,道:“求求您了!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琢州城,就是为了和您学手艺,您若不留我,我就没地方去了。”她急得快哭出来,“而且,而且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有基础的,我会石雕!”
“哦?”关师傅起了点好奇心,“你会石雕?谁教你的?”
“我师父,嗯,是一个卖石雕摆件的手艺人。就是他告诉我说您的玉雕手艺天下无双,指点我来找您。”
关师傅审视着她,“你一个姑娘,怎么想到要学这个。”
卓玉不假思索道:“喜欢。从第一次见师父从石头里雕出一只螃蟹开始,我就觉得他的双手太神奇了,就像女娲娘娘抟土造人,可以雕出这世间万物。我也想学,我也想要这样一双手。”
关师傅道:“哦?倒有些机缘。”
卓玉以为他的态度有所松动,赶紧又道:“是的,我是真的很喜欢,很想学,您就收下我吧。”
哪知关师傅还是摇头:“不行,规矩不能变。而且看样子,你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你家人估计正在找你,我要是收留你,到时候你家人找上门来,说我这儿诱拐良家女,我如何辩得清。”
“不会,他们不会,我和他们说是我自己非要来的!求求您,求求您就收下我吧!”卓玉不断哀求着,看到她眼中闪着泪花,关师傅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要急,先在这儿养病。等病好了,唉......”他不再说下去了,站起身,吩咐身后站着的少年:“去厨房看看,她的药应该煎好了,给她送过来。”他看了眼形容枯槁的卓玉,又道:“她行动不方便,你喂给她。”
少年微微瞪大双眼,指着自己,“我?喂她喝?”
关师傅道:“对,你。是你要救她进来的,你不喂谁喂。”
关师傅说完便出去了。少年看看卓玉,撇撇嘴,也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端着药碗进来,并不喂她,而是往她面前一递,道:“喝吧。”
卓玉伸出胳膊,想要接过药碗,奈何手抖得厉害,根本拿不住。
少年不耐道:“算了,还是我来吧。”
他坐在刚才关师傅坐的那把椅子上,用勺子舀出冒着热气的药汤,径直往卓玉嘴里塞去,卓玉口腔内壁一阵刺痛,伸着脖子咽下去,只觉从舌头到喉咙全都被烫掉了一层皮。
少年见他脸皱成一团,以为她嫌药苦,冷哼一声,道:“怕苦?这里可没有糖给你吃。”
卓玉小声道:“烫。”
少年碰了碰碗壁,确实滚烫,他抿了抿嘴,把药搁在一边的桌子上晾着,道:“看你之前穿的那身衣服,大户人家的小姐?”
卓玉低下头不回答。
少年道:“富户出身的大小姐,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过快活日子,偏要一时兴起,跑来混到我们这些穷人中间,学手艺,呵,就是吃太饱撑的。”
卓玉想要分辨几句,但眼前少年的态度让她懒得费口舌,她避开目光,不与他说话。
少年也不再理她,坐了一会儿,觉得药凉得差不多了,端到卓玉嘴边,道:“赶紧喝完。”说着,把碗沿抵在卓玉唇上,一口气给她灌了下去。
卓玉呛得直咳嗽,少年敷衍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又把她按回床上躺着,道:“你待着吧。”说罢,带着空碗走了出去。
卓玉望着房梁发呆,嘴里刺刺麻麻的,肯定是被烫坏了。她叹口气,翻个身想要继续睡觉,白日里见过的那名小姑娘推门走进来,自己在门口的盆里洗了手和脸,就要上床和卓玉挤着睡觉。卓玉讶异道:“你......在这儿睡?”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是啊,这是我的卧房。”
“啊......”卓玉一时语塞。
小姑娘脱了外衫,道:“我得睡里边,睡外边我怕掉下去。”
卓玉应好,缓缓地向外移了移,给她倒地方,这时候又有人敲门进来,是之前来过的那个“大师兄”,他见了小姑娘,道:“小月儿,师父找你呢。”
小月儿道:“爹找我干嘛。”
大师兄把手里拿着的一包东西搁在床头,道:“师父说让你这几天还是和他一屋睡,这位姑娘生病了,需要静养,不要打搅她。”
小月儿撅起嘴,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穿好外衫和鞋子下了地。大师兄摸摸她的脑袋瓜,看着她走出门去,又指着那包东西对卓玉道:“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包子过来。”
卓玉早就饥渴难耐,只是一连串的事情令她目不暇接,这才没顾上吃喝。她用力点点头,伸手去够包裹,大师兄赶忙帮她递到手里,把包裹解开,露出包子来。包子皮是杂合面的,馅儿是不加一滴油的野菜,卓玉却觉得鲜香无比,顾不得斯文,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大师兄连声道:“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说着,倒了杯碎末子茶给她,卓玉一饮而尽,用力把嘴里的食物顺下去,感激地道:“多谢了。”
“不客气。”大师兄又倒了杯茶给她,嘱咐:“你饿了太久,一次不能吃太多,先吃两个垫垫。明天早上可以稍微多吃一些。”
卓玉边喝茶边答应,心道这真是个好人,比刚刚那人好了不知多少。
如此休养半个来月,卓玉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对这里的几个人也有了些了解。这些男孩都是关师傅的入室弟子,一共五个。老大——就是大师兄——名叫李狗儿,今年十七,家里是农户,因为被地主欺压,吃不饱饭,所以出来学一门手艺养家。老二名崔胜,商户出身,家中本来有点小钱,但父亲滥赌,败光家业,不得不出来学艺赚钱。老三郑知秋,父亲是乡绅,但幼年丧父,寡母被族亲欺负,财产全部被占,只好出来学手艺,图个有饭吃有屋住。老四就是那晚喂她喝药的那个少年,叫做杨思,他没有对卓玉透露自己的身世,只听人说他是个孤儿。小五秦懋还不满十岁,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可是父亲屡试不中,多年来连秀才都没考上,家中穷到没米下锅,不得不将他这个大儿子送出去学手艺,指望他赚钱了继续供弟弟们读书。再有就是小月儿,大名关月,是关师傅的独生女,与秦懋年纪相仿,两人每日玩在一起,形影不离。
身体虽然痊愈,可卓玉的心情却一日比一日忐忑,生怕哪天关师傅赶她走。这段日子关师傅故意对她避而不见,让她连恳求也无门。她实在无法,转而拜托他的这些徒弟们,求他们在关师傅面前为自己说说好话——当然,杨思除外。
但偏偏关师傅最倚重这个四徒弟。这日早饭后,他叫杨思到他房里,道:“我看卓姑娘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你待会儿就让她收拾一下离开吧。”他顿了顿,又道:“这几天你那几个师兄弟也没少给她说话,但规矩毕竟是规矩,上千年来没有女子干这个,连月儿我都不打算教她。这个卓姑娘,还是叫她走的好。”
杨思没多说什么,答应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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