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雕坊位于门面房和宅院的交接处,一般白日里关师傅都会和几个徒弟在这里做活儿。关师傅自己有个单独的隔间,在工作的间隙时不时出来转悠一圈,视察徒弟们的进度并且指导他们的手艺。
卓玉拿着扫把假装扫地,眼睛一刻也没闲着——这间房里到处都堆着完成或未完成的玉雕,品类各异、大小不一的原石,还有她没见过的一些工具。除了杨思和秦懋,其他人现在都在练习搅股镯的做法。这是一种模仿绳子扭在一起的样子雕刻而成的手镯,常见的有两股、三股,如郑知秋和崔胜练习的那种,也有更难的多股,如大师兄李狗儿手里的五股镯。手艺精妙者,可以将玉石完全仿成绳子的质感,除了质地坚硬外,纹路、细节,完全就是一根绳子,甚至几股交织的绳子之间,还能雕出未完全缠紧的空隙。
卓玉看得啧啧称奇,心说居然还有这样的技法。她握着扫把的手痒得不得了,恨不能立时夺过他们的用具自己试试。
秦懋因为年纪小,技艺尚未达到这种程度,只在给一只酒杯外壁琢磨云纹。而杨思,握着一块白玉,正在用一种砂石从上面一点点地磨出根筷头粗细的玉锁链,从堆积在桌案上的那一坨来看,这根玉锁链至少已有半尺余长。
当真好手艺!卓玉忍不住站得更近了些,发现他的桌案上除了玉锁链之外,也有几只搅股镯。这些镯子,除了一只普通三股的之外,其余的一只比一只复杂,最多的达到了九股,还有一只,炫技一般雕成了全镂空的样式,每股互不相挨,可以自如活动,想必佩戴起来会发出叮叮作响的美妙声音。
她愈凑愈近,想要看清这复杂的技法,杨思不耐烦地抬起头来:“挡我光了,离远点。”
卓玉忙走开几步,抓着扫把晃悠到关师傅的隔间前,拿眼睛往里面瞄,杨思又道:“站在那儿干嘛,去给师傅倒杯茶。”
“哦。”卓玉放下扫把走进隔间,关师傅正专心致志地琢一件竹林七贤题材的山子。那座玉料足有一个三岁孩童大小,竹林、溪流等一些背景已雕琢完毕,现在雕的是七贤中的嵇康,他盘腿坐在山石上,头发披散,敞胸露怀,手上抚弄着一把七弦古琴,端地是一位出自魏晋的风流名士。
即便嵇康在世,其气度和神韵怕也不过如此了吧!卓玉陶醉地、屏息静气地看着,关师傅甚至没发现她的存在,直到他完成这个人物的最后一点,直起腰来欣赏的时候,才猛然惊觉身后站着个人。他大吃一惊,高声喝道:“你在这儿作甚?!”
卓玉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端起茶壶,道:“我,我来给您倒茶。”
忙乱之下,卓玉一哆嗦,将滚烫的茶汤泼在自己手上,虎口处登时红了一片,关师傅叹气道:“行了行了,快出去吧,别在这儿添乱了。”
卓玉灰溜溜地退了出去。杨思见她出来,斜乜她一眼,道:“你做了什么蠢事被师父赶出来。”
卓玉没理,拖着扫把走出玉雕坊。
出了门,她便迫不及待地在院中捡了几块石头带回房试着雕琢玉锁链和搅股镯。由于屋里没有坊中那些切割工具,无法将石头切成圆环模样,她只得先试着在石头表面雕刻绳纹图样。这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度,练了一会儿她就丢下,转而去做石头锁链。可石质疏松多裂,往往还没抠出形状便会碎裂断开,想想杨思能做出筷头粗细的,卓玉满心不服,第二日便趁着扫地的机会捡了几块被丢下不要的边角料揣进怀里,带回房间继续尝试。但玉质又细腻坚硬,不如石头容易雕刻,她的旧工具只能在上面留下一些刻痕,少不得又去偷了点他们用的那种砂子回来慢慢磨。
她潜心练习,晚饭没心思吃,觉也不想睡。但她现在与小月儿同住一屋,即使她不睡,小月儿还要睡,她便带着工具和油灯躲到柴房里继续练习。
~*~
杨思躺在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白日里师父问他一件事,说:老四,你是我几个徒弟里最聪明的,天分高,手艺也比其他人好,大家都夸你是天才,你自己也自命不凡。那我现在问你,你认为,天才是什么?
杨思一时没答出来,关师傅便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就以‘天才’为题,交一张玉雕图案给我。”
天才,该是什么呢?又该怎样表现出来?
杨思辗转反侧地烙大饼,他左边的秦懋迷糊糊地说:“四师兄,你睡不着吗。”右边的崔胜也道:“就是,动来动去的,还让不让人睡,老实躺着。”
关师傅家宅院不大,除了父女俩的两间卧房,就只有西边这间厢房给徒弟们睡,五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自然有诸多不便。
老实躺着是做不到的,他忍不住。左右睡不着,杨思干脆起来到院子里散步,想着夜深人静地兴许能找到些灵感。
走了没两步,他看到后院柴房里传出微弱的光亮,走近一听,里面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难道是贼?不,贼不敢点灯,再说柴房有什么好偷的。
杨思疑惑丛生,一把推开那扇破门,大声问:“是谁?”
里面的人吓得一跳,险些碰翻旁边的油灯。杨思飞快地用脚挡住油灯,弯腰拿起来,借着光亮一看,道:“是你啊,在这儿干嘛。”
卓玉一手拿刻刀,一手握砂石,惊魂未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杨思看向她面前的一摊物什,捡起那磨出一点的玉锁链,仔细照着,看了半天,道:“你做的?”
卓玉道:“啊,嗯。”
从卓玉进入关师傅的家门到现在,杨思好像这才用心看看她:十三四岁的一个女孩儿,生得不丑,白皙清秀。一双眸子如同深井,寂静幽远,无甚波澜。但此时此刻,在油灯的映照下,那双瞳孔中迸发出星子一般的熠熠光辉。
杨思仿佛被灼伤,躲开目光,不再直视她。他的视线滑落下去,停在对方攥着刻刀的右手上,那只手老茧密布,压根看不出是一只出身优渥的豆蔻少女的手,除了茧子,还有一些疤痕,大多为细长形,想是不小心被刻刀划伤所致,还有虎口那里,肿起一大片,看起来血肉模糊的。
——怎么回事?
杨思抬了抬下巴,问:“你手怎么了。”
“嗯?”卓玉愣了愣,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右手,道:“哦,昨天被茶水烫的。”
杨思示意她把手举起来,凑近了用油灯照着,那上面皮肤溃烂,应是烫伤后起了血泡,血泡又被磨破才搞成这样。他瞟一眼女孩儿仍旧攥在手里的刻刀,皱起眉头,“你被烫伤后还一直在琢这个东西?”
卓玉道:“是啊。”
杨思看怪物似的看她,“不疼吗。”
卓玉道:“还好,雕琢的时候感觉不太到。”
杨思摇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等着。”他快步走出柴房,很快拿着一只小罐子进来,叫卓玉自己取了里面的东西涂抹伤口。卓玉往里看了看,是罐膏状的东西,微微发黄,隐隐散发出油脂的气味。杨思道:“这是獾油,治烫伤的。”
“哦。”卓玉伸手挖了一坨要涂,想起洗衣时的皂粉,又抿回罐里一半。杨思把她抿回去的一半又抹到她手上,“都涂上,厚涂。”
卓玉乖乖涂好,杨思把手里的小罐子塞到她手里,“每日涂抹,蹭掉了随时补,手少沾水——这几天就不要干活了,我帮你和师父说。”
卓玉道:“不不不,不用,也没多严重,不耽误什么。”
杨思肃了面孔道:“不严重?我以前有个同乡,也是手上受了伤,没能及时治疗,后来伤口烂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大,最后不得不把整只手砍掉,郎中说如果再晚一些,连胳膊都要砍掉。”
卓玉有点被吓住了,喃喃道:“真的假的。”
杨思冷哼:“骗你干嘛。”
卓玉紧紧握住那个装獾油的小罐,不敢再言语。杨思见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满意道:“好了,都后半夜了,快回房睡觉,我也要去睡了。”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走至门口,又回过头来嘱咐:“记着,伤好之前不许再做这些!”
~*~
次日吃罢早饭,杨思便向关师傅说了此事,几个师兄弟听闻,纷纷赶在上工之前来向卓玉表示关心。李狗儿懊恼道:“都怪我粗心,竟然都没发现你受伤,早知道昨天就不该叫你干活。”他说着,唤来秦懋,交给他一只钱袋,道:“去回春堂买罐烫伤膏来。”
秦懋拉着小月儿一溜烟儿地去了,卓玉道:“呃,杨思昨天已经给了我一罐獾油,够用了。”
李狗儿看了看杨思,似乎有些惊诧,不过他很快收起表情,道:“你这伤且要养几天,一罐獾油怕是不够,多备一些总是好的。”
杨思在一边不阴不阳道:“大师兄这回可是出了血了,回春堂的烫伤膏,怕不是得三个大子儿。”
其他几个师兄弟,包括卓玉在内,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李狗儿道:“我在你们中年龄最大,是兄长,理应照顾你们,花些钱也是应该。”
杨思笑道:“师兄的钱还是省着点花,花光了还怎么讨媳妇。”
李狗儿脸皮薄,听了这话,面上沁出一片绯红,杨思便不再打趣他,自言自语一句:“走了,练手艺去了。”便往玉雕坊走去,其他几人互相看看,也都跟着去了玉雕坊。秦懋屁颠屁颠地跑回来,把烫伤膏和钱袋交给李狗儿,“大师兄,买回来了,三个铜板。”
李狗儿将药膏递给卓玉,又从钱袋里掏出两个小铜子儿给秦懋,“你的跑腿钱,买糖去吧。”
秦懋欢呼一声,转眼和小月儿又跑没影儿了,李狗儿在后面喊:“别玩太久!误了上工时辰,师父又要骂你!”
远远地,秦懋的回话传过来:“知道啦!”
李狗儿又是无奈又是纵容地笑了笑,转过脸来见卓玉还在,略一思索,道:“那个,老四有时候说话不好听,你别和他计较。他以前过得太苦,刚来的时候刺猬似的,说话句句伤人,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卓玉难得对雕刻之外的事情起了点好奇:“他以前经历过什么?”
李狗儿欲言又止,道:“……唉,有机会让他自己和你说吧。”他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拍拍卓玉的头,“你现在孤身在外,以后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他的手宽厚而温暖,令卓玉想起醒来那日窗外透进的午后阳光。那天也是他,用手摸她的额头,告诉她要好好休息,安心养病。自她到这里之后,他是待她最温柔、最耐心的人。像翠儿,像娘亲。
卓玉有点想哭。她想家了。
隔了些时日,杨思捧着一张画好的玉雕样子交给关师傅,道:“师父,前些日您留给我的题目,我完成了。”
关师傅放下手中活计接过来看,画稿勾勒出一块玉牌的样子,其上描着凿壁偷光的图案,只不过原本故事里的男孩子变成了一个穿着粗陋、梳着双丫髻的女娃娃,他挑起眉头:“哦?这作何解?”
杨思道:“所谓天才,无外乎天赋、辛勤和头脑灵光。乐于读书,便是天赋,手不释卷,便是辛勤,想出凿壁偷光的法子,便是头脑灵光。这些放在男子身上或许并不罕见,但若是一个女子,特别是家中穷苦的女孩子,愿意读书,且能想出这种办法读书,那便比男子不知要珍贵多少倍,称为天才,毫不为过。”
关师傅听着,连连点头,末了,满意地笑道:“就说你小子有些头脑。唉,可惜我没福气,没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杨思忙道:“都说师徒如父子,何况您对我有再造之恩,在徒弟心里,您与亲父没有区别。”
关师傅的笑容掩都掩不住,却还强绷出一副严肃模样,“就你会说话,得了,别哄我高兴了,该干嘛干嘛去。”
杨思对师父深深一揖,转身退出隔间。关师傅摩挲着画稿,长久地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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