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和瓦尔德的生日。还有两周,就是魔王诞生节;等宴会一结束,我就要去找罗莱上课。
最后一次见面时罗莱问我的问题,我还没想清楚。我知道,我不想清楚也没关系,就像我知道,这门课我学不好也没关系。在学的过程中把所有困难的、可能造成痛苦的内容都跳过,没关系;当做消遣,学一个爱好者的水平,没关系;甚至,直接放弃,没关系。阻力太大了——不被周围环境所鼓励,而且明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毫无天赋。
……和他那时候说的一样。坚持太难了,催促我放弃的理由太多了。可是,也和他那时候说的一样,我有我的恐惧、心愿和坚守,让我不想放弃。
还和他那时候说的一样:我见到了他的另一副模样后,他对我说过的所有的鼓励,我只想当垃圾一样扔掉。
“……瓦琳娜瑞亚大人?”达迦娜轻轻问我,“是觉得菜品不够好吃吗?”
我摇摇头。我暂时放下那些杂思,专心吃早餐。达迦娜担忧地看着我。她并不知道和那个人有关的事,但她知道别的。
“陛下那些话,也的确是实话……等过了一两年,我会再为您找来几个新仆从的。”
我那个非常关心小儿子的魔王父亲第一时间听说了我和瓦尔达里亚分开住的消息,在得知瓦尔达里亚分走了我和他十二个仆从中的八个后,吩咐宫廷总管德拉法伊奥伯爵说,我这个小女孩这几年也没什么需要用人的地方,两个半魔加两个奴隶足够我使唤了,不必再往我这边送新人。因为是魔王亲自发话,所以,谁也不敢违抗。
我的确没那么需要仆从,可这是两回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是女儿?就因为我不仅是女儿,还完全没遗传到母亲半点外貌特征?可是——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吗?
有病。和他的大儿子一样,有严重的精神病,连小孩都要欺负的虐待狂。
“请您别难过,瓦琳娜瑞亚大人……”达迦娜伸出手,用魔法为我清理面颊上的泪水,“不如……不如今天我们一起出门逛逛吧?您还不知道瓦尔达里亚大人现在居住的宫室在哪呢……”
“不要。”我说。自从那夜之后,三天过去了,我再也没亲眼见过他。虽然达迦娜说,是他还在继续他的解咒课程,他还在被那些故意虐待人的诅咒折磨……但是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也再没派人过来“拜访”我。我不要出去,更不要去他那里,更更不要去一个他很大概率根本不在的空宫室,只为了知道他现在住在哪……
“接下来一天我还是要去看书。”我告诉达迦娜,“你去休息一下吧。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肯定很疲惫了吧?让伊洛德留着就好了。叫叶塔尔和帕德罗也去休息吧。在罗莱莎莉亚阁下的人接我去上课前,这里每天留一个人就够了。”
“……那次留那么少的人在,特别是我不在,以至于您去拜访那座旧宫时不是我陪同,是我的失职。请允许我向您说一声迟来的请罪吧,诚恳地请求您的原谅,瓦琳娜瑞亚大人。现在我是管理所有隶属于您的仆从的负责人,您安居的这间宫室的主管,我不会允许自己管理的地方再出现这样懈怠的情况。我再也不想看到您对我,对我们所有人,露出那么冰冷、那么失望的表情了——”
她好烦。他们都好烦。我当时那个模样不是因为他们翘班摸鱼,我更没有对他们失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和这里所有半魔以及奴隶都别无二致的奴仆。
“你随便吧。”我说。好厌烦,好苦闷。无人可以倾诉,无处可以排解。这里不存在任何一处有阳光的角落,即使有,也是假的。是心理有毛病的坏人在耍我玩。
我放下餐具。
“好了,我吃饱了。收拾吧。”我说。第一次用这种口吻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很不舒服。不说谢谢也是,不说道歉也是。心里那个地球人陈诚在批评我:一个人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另一个人?但也就三天的功夫吧……开始习惯了。
放弃,真的好容易啊。而且……真的会被鼓励。
“好的,瓦琳娜瑞亚大人。”她说。比起我对她说谢谢的时候,她显得更自在,更放松。因为这才是贵族和非贵族之间该有的关系和态度,她熟悉的生活。
正当我想跳下椅子,离开餐厅,回到卧室里去看书时,敲门声响了。我目前除了达迦娜外所拥有的另一个半魔伊洛德走进来,紧张而为难地看着我。
“很抱歉,瓦琳娜瑞亚大人,打扰您用餐……”
我睁大眼睛,注视着跟着他走进来的穿绿裙子、挽高发髻的银发精灵。她和我上次在罗莱的长子的房门前见到她时的模样差不多:一进来,飞快地扫视一眼房间里的人,立刻垂下头,收敛她的视线。高雅的仪态,谦卑的姿态,并且,假装和我不熟。
……我也确实和她不熟。我根本就不了解她,不了解他,不了解为什么他们要在我面前表演出那样一种情态,仿佛他们私下里有什么更平等的关系。
她是来干什么的?她是那个人最宠爱的……女奴……她那时候就是替那个人去视察,现在她过来……那个人想干什么?
“这位,是来自白沙之林的精灵奴隶,卡狄莉娜……”伊洛德慢吞吞地说,趁这功夫,使劲去瞟达迦娜,和她交换眼神。但卡狄莉娜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请恕我无礼,但是,还是请允许我亲自来向瓦琳娜瑞亚大人告知我的来意吧,伊洛德阁下。”
“你也知道你很无礼啊?”达迦娜恼火地说。
“万分惶恐,只是,这是我的主人,白沙之林的公爵卢克西乌斯大人的意思,我不敢对他的命令有半分怠慢,因此迫切想要亲自开口。”她搬出那个人,立刻唬得这两个地位应该比她高的半魔不敢再说话,而我也攥紧了手,感觉手心全是冷汗。
她灰色的眼睛轻轻扫了我一眼,又立刻垂下去。她开口:
“我的主人日前偶然听闻说,您自从在他的旧宫碰巧见过我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寻找我的身影,想要再次见到我——”
“什么?!”达迦娜还是再次开口了,“瓦琳娜瑞亚大人绝对没有这种意思——她只是很少见到银发的精灵,觉得稀奇——”她试图让她听起来严厉,但这严厉还是盖不住她的紧张。
“我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主人的,达迦娜阁下。年幼的贵族,觉得纯血的银发精灵奴隶很少见,很新鲜,也是平常。我的主人认可了我的回答,但同时,他觉得,既然他年幼的姊妹这么新鲜一个纯血的银发精灵,把我送给她玩玩倒也无妨。瓦琳娜瑞亚大人,因为他还要遵守魔王的禁令,不可以和您接触,故而遗憾地不能亲自过来完成交接,而只让我一个人来到您的面前。虽然我一个人前来,但请相信,卑微的我不敢篡改高贵的卢克西乌斯大人的愿望——我带着他明确的意志,所言皆无半分虚假。要是您无法相信,可以立刻派人到我主人那里询问,他会非常乐意亲口告诉您的人这样一句话——”说到这里,她换成了精灵语,“‘我把卡狄莉娜送给你了,当做一份迟来的庆贺你降生的礼物。’”
生日……礼物……他这个——恶毒的——精神病!!!
“……回去吧,来自白□□的精灵,”达迦娜开口,她是能听懂精灵语的,“替我的主人向你的主人转达她的谢意,以及请求他的原谅,她不能接受这样一份无缘无故的礼物——”
“无缘无故?”精灵灰色的眼睛一下子抬起来盯着她,“白沙之林的公爵卢克西乌斯大人,想送谁礼物从来都不需要缘故。”
像是被她吓到了一样,达迦娜一时间没有继续反驳她。
我看着卡狄莉娜的眼睛,开口了:“我收礼物,需要缘故。卡狄莉娜小姐,请替我告诉卢克西乌斯大人:‘我现在对纯血的银发精灵已经不觉得新鲜了,我不想要她。谢谢您的好意,请您饶恕我退回她,求您放过我吧。’”
“我的主人猜到您可能会拒绝收下他的礼物。”精灵告诉我。她把手伸向她罩裙的口袋,拿出一个东西:一把鞘和柄都有美丽雕花装饰的,匕首。
利刃出鞘,寒光凛凛。精灵抓着匕首,尖刃抵着自己颈侧,第一时刻,那里就冒出了一滴刺目的红色。
她近旁的半魔愣愣地看着她,整个过程都没想到要去抢她的匕首。我近旁的半魔虽然没有发愣,但也毫无动作,只是问出一句没有效应的问题:“你在干什么?”
“我的主人告诉我,如果您拒绝收下我,那么我就当着您的面割喉自尽。他要我转告您:‘愿目睹她鲜血流涌、生命逝去的时刻,能给你带来心灵上的享受,因为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会感到非常享受的,瓦琳娜瑞亚。’那么我现在开始——”
“住手!”我拍了一下桌子。见状,达迦娜在下一刻离开,闪身到精灵的近旁,抓住精灵握着武器的手腕。
“要死回去死,”达迦娜对她说,“我的主人才不爱看这个——”
“请您松手,让我履行我的主人的命令。”她平静地说,冰冷的灰眼睛,看也不看近旁的半魔,只和我对望,“如若他的命令没有达成,不管我会在哪里死——您,死定了,达迦娜阁下。”
“你——”达迦娜的胸膛愤怒地起伏,抓着精灵纤细手腕的手越来越用力。我清晰地听见了一种什么破碎的声音,清晰地看见,精灵颤抖了一下,脸上血色尽失。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只盯着我。冷汗沿着她美丽的面颊,泪水似的滑下。
她好痛苦。
“我收下你。”我说。
“不行,瓦琳娜瑞亚大人——”达迦娜立刻回过头来看我。她旁边的伊洛德,虽然没说话,也同样看着我,眼神表达出了和她一样的意思。
“松开她,达迦娜。”
“可是——”
“我说:松开她!”
漆黑的魔力在一瞬间凝集,冲向半魔的脑袋,在快挨上她时停下。
瓦尔德以前总是这样威胁仆役,然后他们就学会了……不要让他把话说第二遍。
她松开了她。
“非常抱歉,请您饶恕我的僭越,瓦琳娜瑞亚大人。”达迦娜说,她跪了下来。
“成为您的从属,是我无与伦比的荣幸,瓦琳娜瑞亚大人。”卡狄莉娜说,她放下匕首,也跪了下来。
我离开座位。
“把她的伤治好,”我说,“这是卢克西乌斯公爵大人的礼物,我很尊重他,珍惜他的礼物,不会让她受一点伤害,即使哪天他想要把她要回去,他也会看到她还是离开他时的模样。不要让她在我面前出现,达迦娜,其他的,随便你安排吧。我要去看书了,午餐前不要打扰我。”
我把他们三个抛在身后。
*
走进卧室,坐上长榻,我继续看昨天没看完的书,是讲魔法理论的。是以前罗莱给我的拓展阅读,我一直都没读完。瓦尔德总是很快地就会把马尔维鲁斯给他的书全读完,我也很希望能像他一样,但我做不到。这些书充满术语,非常枯燥,没有那些讲外族风化或者戏剧故事的书有趣。
我现在也不觉得它们有趣。我现在进入专注的阅读状态的速度其实还更慢了,心里总是时不时飘过各种杂乱的念头,那些让我害怕、忧虑、坐立不安的事情。但是和以前相比,没有别的更吸引我的消磨时间的事了。不想出门,不想和仆役们聊天,不想知道最近的新鲜事。除了看这些书,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而且真的看进去的时候,专注地思考书里的内容,会让我感到从这压抑现实中解脱的轻松……
“你怎么和我弟弟似的,也这么爱读书啊?”
我一个激灵扔掉手里的书,从长榻上跳起用魔法冲向门口,与此同时调动起自己的魔力,一部分加厚包裹自己的魔甲,一部分凝成锋利的剑刃,向声源处刺过去。魔力凝成的藤蔓缠住我的腰,把我直接拦在半路。那么快的速度突然停下,惯性力让我感觉自己被勒住的肚子像被重重锤了一拳,痛得我在紧接着摔在地毯上时都不觉得疼。而我留下的那些剑刃,当然毫无用处,在我摔倒的时候,它们在一瞬间就从我的感知里消失——被消解了,被抹除了。
我咽下嘴里的血味,拼命运转魔力修复自己,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很多个名字、很多个词、很多句话含在嘴里。
最后我什么也没喊出来。我看到——墙壁上亮着红色的花纹。魔法阵制造的结界隔绝了房间里所有的动静,外面,谁也听不到我。
我听见他的笑声,那么高兴畅快,那么肆无忌惮。
这里只有我自己。没有一个一直都很愿意保护我的姐姐。连一个就算对我一直很漠然,可也会说点周旋的话的哥哥也没有了。要是实际发生之前让我想象这场面,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吓得要死,什么也做不出来,什么也说不出来,没用地在地上趴着……我现在也不能说是不恐惧,但是,没有上次那样,把时间浪费在震惊,浪费在抗拒亲眼见到的事实上。好像我这些天来所有的噩梦,所有强硬地入侵进我的思维的他的声音,所有搅得我不得安宁的无法放下的紧张的心情,就是为了迎接此刻,迎接又一场成真的噩梦。
“对、对不起……”我慢慢转过身,强迫自己抬起头面对他,“您、您突然出现,吓到我了……请原谅、原谅我刚才的,冒犯……”
他就站在那张长榻后面,两只手臂搭在靠背上。他是从哪里进来的?……是窗户……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的意图是什么?……不管意图是什么,他现在似乎心情不坏。他对我说:“没事——瓦琳娜瑞亚,今天可是你的生日!今天,就算你再切一次我的手,我也会原谅你的。再说——我还要请你原谅我呢。”他直起身,说接下来的话时换上一种难过的语气,“刚刚听见你想拒收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我别提有多难过了。真的讨厌我到这个地步吗?以后再也不愿意和我一起过生日了吗?不要啊,妹妹——”
非常浮夸的难过,像舞台剧的演员,生怕坐在后排的观众看不清现在聚光灯下正在演什么,所以这么浮夸。
他慢慢踱步,绕过这张长榻,向我走来。他做出忧郁又苦恼的模样问我:“要怎么做才能求得你的原谅呢?嗯……要不要我跪下来舔你的鞋?这次我两边都舔一下,好不好?”
这么说的同时,他真的跪下来了,手肘着地,四肢并用地爬向我。我感到自己牙齿打颤,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出来。
“不用了……您别再和我开这种玩笑了,卢克西乌斯大人……”我渐渐克制住了声音里的颤抖,并且能够加上下位者对上位者该有的那种语气,“来找我,是有什么吩咐?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为您……”
“嗐,妹妹,你为我做的已经很多啦!”他打断我的话,已经爬到了我面前。他抬起一只手,把自己垂落下来的银发重新撂到耳后,笑眯眯地和我继续说:“你一直遵守着我们最初的约定,从来没有把我的事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我自己从来没指望过你会做的这么好呢,瓦琳娜瑞亚!罗莱莎莉亚和我夸口说,连你那个孪生兄弟你都没有透露那天发生的一切时,我觉得要么是你骗了她,要么是她骗了我,结果没想到我去见你那个孪生兄弟的时候——哈哈哈哈哈!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你去……见……”我的声音再次有些颤抖。他去见了瓦尔德,什么时候?
似乎……我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个早上,瓦尔德攥住我的手腕,扼住我的脖子,接着松开,解释说:我以为你是……
他那一瞬间的犹豫,接着,选择用一个含糊的代称蒙混过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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