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自己在做一个噩梦。有一个非常恐怖的东西在追我，我拼命跑，不敢回头，但它一直都在我身后。好几次我以为自己逃掉了，刚要松懈，却立刻感觉到它的气息。它就在我背后，将要扑向我，杀死我。最后我穷尽了我的体力，跑不动了，被追上了。一双冷冰冰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扳过来让我面对他。
我看到：他是卢克西乌斯。
对不起。我惊慌地对他道歉。别再追我了——我已经放弃了——
于是我被扇了一耳光。
疼痛，伤心。还有耻辱。我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四周的环境变化了。我躺在家里。我的卧室，我的床。窗帘拉开，晨光晃着我的眼睛。
一个很高的影子挡住了阳光。
陈诚，起床。我父亲对我说。
我没有起来。我还在抽噎，停不下来。
我父亲扬起手——
好痛。
快起来，穿衣服。他继续命令我。他又打了我几下，看我还是在哭而不是起床穿衣服，他直接把我拎起来，抓起外套往我身上套。接着他把我拎出房门，拎出家门。外面好冷。车座好不舒服。
别哭了。我父亲在前面厌烦地命令我。他一边开车，一边告诉我他对我的失望：连上幼儿园都坚持不下去，你以后还能做成什么？
*
我揉揉眼睛，虽然已经不困了，可感觉自己一点也不想起床。不想掀开帷幔，不想走出卧室。这几天来我越起越晚，有时候甚至直接拖延到了午饭的时间。强悍的魔族人，小孩子不吃早餐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达迦娜提醒了我两次后就不再提醒了，任由我错过早餐。
她没有来敲门，现在还不到午餐时间。可我想着刚才的噩梦，心烦意乱。所以今天，我没有拖延太久。我要起床，去吃早餐，然后去找本书看，转移注意力，快点忘掉噩梦。
推开门，我看到达迦娜和昨天一样守在门口，但她的表情和昨天不一样。
“上午好，瓦琳娜瑞亚大人……瓦尔达里亚大人正在餐厅等您。”她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反应了几秒，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什么时候？”我问。
“早餐的时候……”
“那你怎么没来叫我？！”
“瓦尔达里亚大人不想让自己打扰您休息……他让我不叫醒您，他等您。”
我第一时间冲到餐厅门口，觉得瓦尔德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我说。可是正要推门时，我又意识到：一定不是。如果真的很要紧，为什么说不用叫醒我，他等我呢？
那他是来干什么的……他……他是不是意识到他那时候只那么生硬地给我几句话，搬走后一直不来亲自拜访一下我，是很不合适……很不近人情的……他是不是其实还是懂了一点感情的？他现在都七岁了！
可是……要是他没有那个意思呢？……我还是……别期待了……有期待就会有失望……我不想真的如卢克西乌斯预言的那样深深地恨上瓦尔德。
我推开门。
餐厅里很安静，简直听不出来有两个人在这里。瓦尔德一动不动地坐在他以前经常坐的位置，本来是垂着头看着眼前一个灯笼似的东西，在我走进来时，那双猩红的眼睛轻轻抬起，朝我望过来。他对我微笑了一下。
我也对他笑笑，同时很难让自己不去留意余光里那个浅绿色的身影——卡狄莉娜站在餐桌边，一个如果主人要求仆役留下侍候，仆役们总爱站的位置。
瓦尔德手边确实有一个果盘。
在我思考为什么达迦娜要让卡狄莉娜来给瓦尔德送果盘，或者更进一步，为了达迦娜没有做好我交代她做的事，让我又见到了卡狄莉娜，于是对达迦娜生气前，银发的精灵向我微微欠身，开口了。
“请您饶恕，瓦琳娜瑞亚大人，我和达迦娜阁下无意违反您的命令，”她垂着那双灰色的眼睛对我说，“只是因为瓦尔达里亚大人吩咐说，因为没见过银发的精灵奴隶，想见见我，所以我才站在了这里。如果二位允许，我现在立刻离开。”
瓦尔德闻言，先看了我身后的达迦娜一眼，接着侧过头也看了卡狄莉娜一眼，最后重新看向我。他没有问她们违反了我什么命令。他说：“你们都出去吧，我们要单独呆一会。”
“是，瓦尔达里亚大人。”达迦娜立刻说。
卡狄莉娜却没有紧跟着做出回应。那双看着眼前的地板的灰眼睛抬起来，看向我。
她在等我的命令。我意识到。
她知道……我嫉妒瓦尔德……她故意这样做……她——
“卡狄莉娜，你在发什么愣？”我听见达迦娜呵斥她。
精灵于是重新收敛视线，垂下眼帘，分别向我们欠身——首先是向我——
“很抱歉，请您饶恕我的迟钝和懈怠，瓦琳娜瑞亚大人。”她说。接着她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走出餐厅。达迦娜在她出去后再次向我们行礼。我背对着她，不知道她首先向谁行礼。但以她的习惯：应该是瓦尔德。
不。我告诉自己：我不应该把这样的小细节放在心上。达迦娜选择了留下来，做我的宫室主管，做我手下地位最高的半魔。
她临走前点亮了墙上的法阵。房门关上后，瓦尔德开口了，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可以帮你处理掉她。”
我心里一紧。我摇头。
“不要动她。”我说。
瓦尔德没有懂。他当然不会懂——他不知道卢克西乌斯和我的事。
“如果你不喜欢她死在你面前，我可以设法让她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会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不让死讯传进你的耳朵。”
我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我再次重申：“你绝对不可以动她。”
“哦。”
他不说话了。红色的眼睛移开视线。似乎真的没什么要紧事，更没什么感情想和我表达。他不觉得自己之前那样晾着我有什么不对，更不觉得分开住后有什么不习惯。可能都不觉得我们间有什么裂痕……
要是我也沉默，也许他就会几分钟后直接走掉了。
于是我开口了。
“我一个人可以控制好局面。”我说。
这双和那个人一样的红眼睛再次抬起来，盯着我的脸看。
“那个来自白□□的精灵，看起来不是很好控制。”他说，“你一向不喜欢恫吓他们、支配他们。我可以帮你做所有你不喜欢的事，虽然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分开了，但我仍然可以——”
仍然可以干涉我的决定，吸引走我手下所有人的敬畏吗？
“我不需要！”我打断他，接着感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我看到瓦尔达里亚为我的过度反应流露出了些许无措。
突然间，我感觉到了安全。那个人我不了解，但瓦尔德不是。从他有意识起，我就在他身边了。虽然有时候瓦尔达里亚也会表露出和那个人一样的令人胆寒的怪物的气质，但瓦尔德是我熟悉的那个怪物，不会危害我的怪物。
于是，我不自觉紧绷起来的心情放松下来，接着，有点惭愧自己又阴暗地为不该怪他的事和他发怨气。我缓和了语气，解释道：“就是……把什么都推给你，你会很累的。我这段时间已经开始适应了。我发现这些我不喜欢的事，硬着头皮去做的话我也能做好。现在达迦娜他们都很尊敬我，很愿意听我的话……至于那个白□□送来的银发精灵……我能控制好她，控制好他们……我可以处理好……”真的吗？我可以一个人和那么聪明的卡狄莉娜周旋，和她背后那么可畏的卢克西乌斯周旋吗？
好希望把所有沉重的包袱推出去，推给别人来承担。
可是看看我面前的真小孩，我知道，我不能推脱。
“瓦尔德，”我握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真心实意地这么说，“这个世界太危险了，我不想做你的累赘。要想更好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我自己也得快点适应。我不希望总是你帮我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希望我也能经常帮到你，这样才是‘互帮互助’，这样才能提高我们生存的几率。”
我看到他迟疑了一下。
“我不是不知道你希望这样……”他在斟酌他是否要继续隐瞒，最终他决定告诉我，“只是……卢克西乌斯给你送来这个精灵奴隶，是我的缘故。”
我愣住了。我以为卢克西乌斯肯定像威胁过我不许把和他有关的事告诉别人一样威胁过瓦尔德，瓦尔德是不会和我透露他见过卢克西乌斯的。紧接着瓦尔德继续说下去，我发现我没想错，他仍然隐瞒了他和卢克西乌斯的接触，但是——
“我带走的人里，有听命于白□□的人，一直把他们的所见所闻汇报过去。我把你的人也带走，叫你身边的眼线清理得太干净了。他送这个精灵奴隶来警告我。”
……错愕，但不是错愕这些理应忠于我们的奴仆里有奸细。虽然之前自己没想到过，可现在被告诉有这样的情况，我也不吃惊。
我错愕的是这件事的因果在瓦尔德眼里竟然是这样的。
“……那既然如此，你刚刚怎么还说要帮我处理她？”
“告诉他我的态度：我不接受。”
“……啊？”
“你不是他的竞争对手，你对他不重要，掌握你的动向对他来说不是必要的。但对我来说，你很重要。我可以接受他的人继续留在我身边，但我不会接受他再派一个新人到你身边。权衡一下，他不会很执着于一定要安插一个眼线监视你的。”
“……不，他会的。”我心情复杂地开口，“如果是你来权衡，你不会，因为你是个凭理性决断的人。但他不是。从他那些事迹就可以看出来了，他有时候是个情绪化的人。”
而且，他是个喜欢践踏别人禁区的人。
瓦尔德思考了一小会。
“你说的也对。”他说，“那个精灵奴隶我不会动了，你放心。”
明明是认可，心里却滑过一丝烦闷。我呼气，试图平复这些杂乱的情绪。
我问他：“那几个听命于白□□的人是谁啊？”
我完全没想过他会不告诉我。
“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吧。”
我一阵默然，一个问题划过心头：他也会对洛芙斯事事含糊其辞吗？
于是心里又浮现出了那个人的声音，刻薄地嘲笑我：这还用问吗？他不想和你深谈他的想法，但会和洛芙斯深谈；他不想和你一起处理他面临的问题，但会和洛芙斯一起处理呢！
我松开瓦尔德的手，强颜欢笑和他说：“好，我知道了。”接着我把视线放在此前一直被我忽略的那个灯笼时的东西上，决定转移话题。我问：“这是什么？”
“嗯……礼物……前两天，和马尔韦鲁斯去魔王城的郊野上课，看到附近农庄里的奴隶小孩在玩这个，觉得很美丽，也许你会喜欢。所以昨天我叫人弄来材料，做了一个……”他把这个东西捧起来，这灯笼像是活物一般，被他一碰，里面的灯芯立刻开始闪烁，光透过灯笼外罩上繁复的彩色花纹，显得流光溢彩。他问我：“你喜欢吗？”
我点头。
瓦尔德把这个美丽的小玩意递给我。它摸起来像一块硬硬的布，但上面的花纹是半透明的，里面的灯芯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样的机关，在灯罩里到处游弋。
“……那我们和好了吗？”
啊？和好？
我的视线从这份礼物上挪开，重又回到他脸上。我还以为他不觉得我们需要“和好”……那既然这样，为什么……
“还是说，”他继续问，“你其实没生我的气？”
是他在问我，我却觉得现在是我更加迷惑了。
“你……是怎么想的？我不懂……”我只好也开始提问。
“他们说，你生我的气，所以一直没来主动拜访一下我……我一开始觉得他们错了，但后来又想……也许他们对了一半……我那时候袭击了你……你……你不想见我……你是这样吗？”
不。我更生气的是你在袭击我之后，表现得对我毫无感情。
“为什么你第二天不亲自过来，而要派洛芙斯来？”我问。
“……我去上课了啊？……你觉得我应该亲自过来找你要人？”他脸上细微的表情显示，他领悟到的事实让他更费解了，“可是……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啊，完全可以交给仆役代劳……”
“……她和我说，因为追随你比追随我荣耀太多，所以她要我允许她带走所有自愿追随你的人，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这是你的意思吗？”
我这位向来不知道什么是人情味的孪生兄弟点头：“是。你觉得这样对我们不好？”
他一副洗耳恭听我的见解的样子。
啊……心情复杂……说他冷血吧，他又真的很在乎我，关心我的想法；说他尊重我吧，他又真是……冷血得叫我受不了……
“没有，我也认可你的观点。所以我那时候同意了。”我回答。好吧，陈诚，不要对异世界的有人外血统的土著的人性有太高期待。
我垂下头，视线落到手里灯笼上，美丽的闪光像是在替它这个缺乏温情的制作者释放温情。我把玩着这份礼物，心里的怨气渐渐散去了。我想到：瓦尔德虽然和我没有以前那么亲密无间，但他仍然对我很关心爱护，觉得我非常重要……刚刚还打算为了我去和卢克西乌斯对着干呢……
我不能被那个恶毒的精神病带跑，挑剔埋怨起一直在努力对我好的孪生兄弟。
于是我说：“你袭击我，是让我挺害怕的……不过我明白，是魔法控制了你。你当时不知道你攻击的是我。”
我抬起头，想对他笑一笑，入目却是一眨不眨盯着我的猩红的双瞳。他这样认真地注视着我，接着认真地告诉我：
“我知道。”
心猛然跳了一下。像是重临那个时刻，以为非常安全，毫无防备地欢迎他，而实际上……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魔法的效果……”红瞳略微偏移。他想隐瞒。
“你不能连这个都不告诉我。”我觉得很焦虑，“是什么样的魔法让你明明知道是我的情况下还来攻击我？”见他还在思量，我不禁抬高声音，“你必须告诉我，瓦尔德。”
闻言，虽然还是显得犹豫，但他回答了我：“那个魔法能影响我的精神，它让我感觉……你背叛了我。”
我……背叛？
“我做过的什么事让你有这样的感觉？”我追问。
“……没有任何事……那是魔法的影响下强行制造的一种感觉……没有理性的理由，我只是非常强烈地这样相信着……你背叛了我……如果不是真的经历过，我也无法理解这件事居然真的有概率发生……我会想杀你……我会付诸行动……”
越听，后背越冷。这时候，他突然换了一种语速，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和我说：“但我现在经历过了。我保证，我不会再让这种情况发生了。以后，无论我对你产生多么强烈的杀心，我都不会再真的行动了。”
说完，像他以前对我做承诺时都习惯会做的那样，他探身，想吻一下我的额头。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我向后躲了一下。
瓦尔德僵在那里。我也僵在那里。
“这种事是没法保证的。”我说。
“哦……”他慢慢恢复成原来挺拔的坐姿。有那么一小会，我们谁都没说话。
我看向手里的灯笼。似乎因为一直没什么大动作，灯罩里的灯芯不再游弋，光也变得微弱了很多。
我知道我还得说点什么。
“但是……这次也是因为魔法，我相信我不会做出让你有这种感觉的事……这次，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如果下一次再有了这种情况……请你冷静地多想一想我对你的好吧，瓦尔德。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兄弟……其他那些……那些根本不算是兄弟！……只有你是……”说着说着，感觉自己眼眶发热，“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你、伤害你、与你为敌、想要杀你……”
就算是让我做你的陪衬，你的附庸，你的工具人……我也接受……我这么选了。
而他的回应只有：“嗯。”
……唉。想哭。但是，不能哭。
我强迫自己笑起来，掩饰自己的失落，然后才重新抬头和他对视，猝不及防却看到了他温柔的浅笑。那双总是显得冷冰冰的猩红的眼睛现在也不显得冰冷了，而是能让人窥见他心里洋溢的快乐。
是我激发出了这份快乐。我的这番话令他感动了。
他不是冷血的小怪物，他有感情，有人性——有和我一样的一颗人的心灵！是啊，他怎么会没有呢？他是瓦尔德啊！
我心中的酸楚一下子不见了。而且，触碰着另一颗心的快乐，我自己的心里也涌现出了快乐。我觉得自己高兴了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是和好了，瓦尔德！”我告诉他。
“嗯！”他也高兴地附和着。他在笑。我也笑了起来。不再是强颜欢笑，而是真心地笑。我把手里的灯笼举起，一被晃动，灯芯重新活跃了起来，彩光四溢。我由衷赞叹：“真是好漂亮。做这个是不是花了不少时间啊？”
我这个缺乏情商的孪生兄弟诚实地回答我：“没有花很多时间。”
呃……
“总之这份心意我收到了！是怎么想起来找我和好还要送礼物的呢？感觉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是的，”他继续诚实地回答我，“这是之前达迦娜教我的办法。好像你确实挺喜欢这样的，所以我这次也决定这样。”
“……之前你送过我礼物吗？”
“就是之前，你哭了……不喜欢我总是替你做很多事……然后我带着点心去找你……”
我渐渐回想起来。他带着点心过来，劝我不要饿着肚子睡觉……然后……钻进被子里和我说，他觉得我们是平等的。
什么啊？原来这份我很感动很珍视的回忆里，有一半是达加娜教的……啊！感觉有点不舒服……
我把这个小灯笼重新放回桌子上。
“我也没有特别喜欢。我喜欢的是你愿意来找我和好，愿意和我及时沟通。我喜欢你的这种态度。是真实的你的态度，而不是别人教的……”
……别人教的那些巧言令色的伪装。
阳光，再灿烂动人，如果是假的，那还不如没见过。
我对瓦尔德笑笑：“你按你自己的方式真诚地表达你的心意就好了。我能感受到的。”
他对我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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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一章 美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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