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长榻上，看着手里的书。是我最熟悉的魔族语，加上不是零基础，读起来前所未有的明白。
但我此刻好像更难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了，意识总是回到刚才和我姐姐的那些对话。
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罗莱会更负责任地劝我放弃，但抛开责任感，她的私心其实是不希望我放弃。我知道她给我这些书是什么意思：我随时都可以向她为这些“课外内容”寻求指导。
不是那个人的命令，是她自己乐意教我。就像我现在没法把这些书直接束之高阁，而是翻开来看……我自己想看……
这些都是那个人乐于见到的。他不用直白地命令，只需要……促成一个局面……我们自己就会因为我们自己的渴望朝他所希望的方向前进……
这是……我应该学习的。
有人敲门，是达迦娜来提醒我到吃午餐到时间了。
我心烦意乱地站起来，把书放在一边。不管怎么说，有一个答案是确定的：我不能去找罗莱莎莉亚在这些内容上寻求指导。即使她对我非常关心，很负责任——她也是卢克西乌斯的人。
她不可信。
坐到餐桌边，伊洛德，我除了达迦娜外仅剩的另一个半魔仆役正在为我摆餐盘。丰盛的一餐。没有胃口。打起精神随便吃点。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又想起前两天瓦尔德送的那件“礼物”……反胃……
我强行压下来喉咙里的恶心感，拿起旁边的水杯，打算用果汁把嘴里的食物顺下去。
然而喝到嘴里的味道让我陡然一愣，这个是……
“那个，瓦琳娜瑞亚大人，”看到我这样的反应，伊洛德立刻开口，“看您最近好像对以前的菜品都吃腻了，我去找来了一款以前您没尝过的果汁……您觉得怎么样？要是不喜欢我立刻撤走……”
我深呼吸。水杯里流银般的液体倒映着我的脸。像他的头发的色泽，也是她的头发的色泽。维洛花的色泽。洛德里斯维洛沙卡。
“这个是……”我听见达迦娜的声音，她转向伊洛德，语气变得恼火，“你怎么能把那个精灵做的东西端给瓦琳娜瑞亚大人？！非常抱歉，瓦琳娜瑞亚大人，我这就撤走——”
差点了忘了她，卡狄莉娜……我还没发话说派她去给我做菜，她却设法把菜端上来了。她还真是……很聪明啊。
“不用了，达迦娜，挺好喝的。”我说。
“……是。”
“听起来那个奴隶挺擅长烹饪的？以前那些菜我确实都吃腻了，以后，每天的食谱交给她来安排吧。希望她能弄出点新鲜好吃的东西。对了，其他的安排不变——不要让我看见她。”
达迦娜流露些许愕然，但她什么质疑的话也没说。对魔族来说，正常的相处就应该是这样：下位者不可以质疑上位者。
“好的，瓦琳娜瑞亚大人。”
“但是伊洛德——”我看向这个不知不觉已经被卡狄莉娜笼络住的半魔，“果汁是那个精灵做的，你觉得好喝，应该呈给我，或许可以改善我的心情——你应该实话实说。”
“非、非常抱歉……”
“再敢对我说谎，不管原因是什么，不管你觉得重不重要——”
漆黑的魔力擦过他的肩膀，在地板上溅出一道血痕。
“——你就去死吧。”
他捂着伤处，扑通跪在地上：“再也不会了！恳求您的饶恕！”
好恶心。这样威胁人的我。这样恳求主人的他。
我说：“都出去吧。”
*
瓦尔德没时间来找我，我也不能主动去找他，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非常空旷。上课看书之余，我开始有意关注起卡狄莉娜的动向。
当初收下她是那个场面，我不觉得伊洛德一开始对她很有好感。他应该和达迦娜一样，对她充满戒备和敌意。有这样两个上司上行下效，叶塔尔和帕德罗两个兽人奴隶也不会欢迎新同事的加入。卡狄莉娜在我这里应该是举步维艰才对。
但我发现的事实是：伊洛德会吃卡狄莉娜做的东西，听取她的“建议”；叶塔尔会在我旁敲侧击地问起时，流露对卡狄莉娜的欣赏和好感；有一次我借口突然来到仆役的休息室，看到帕德罗和卡狄莉娜正一边下棋一边快乐地谈着自己的琐事。除了达迦娜，大家都被她笼络住了。
而且我也不能确定达迦娜没有。我只能看见达迦娜在我眼前的模样，看不见达迦娜私下里的模样。也许她和他们一样，对卡狄莉娜也感到同情，感到好感，只是她碍于自己的职位，不能把这种感情表露出来。
距离卡狄莉娜来到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环境才过去多少天啊？
感觉自己好讨厌她，就像讨厌那个在我面前展现他的天赋，展现他怎么轻松赢过我的孪生兄弟一样，讨厌这个似乎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却比我更沉稳智慧的精灵。有时候真想直接叫达迦娜把她“处理掉”好了。反正我确实可以这么做。而且如果我这么做了，那还是证明了我统治的能力，我对我的地方的掌控力……会得到赞美，而不是抨击……唯一的后果是那个人会因此又过来找我麻烦……不，不应该说唯一的后果只有这个……
决心融入这个世界，离决心杀人还差很多。模仿瓦尔德做他总做的那些恐吓很简单，模仿他做他对弗里尔做的事……那感觉……自己就真的不是人了。
这样忍耐着自己对卡狄莉娜的厌烦和忌惮，关注着关注着，竟然渐渐又有了一种新的好奇：她怎么做到的？她之后还能做到什么？
接着是这样一个念头：她的聪明，我能学习吗？
然后……那个人的声音紧跟着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对我说：你当然可以呀，瓦琳娜瑞亚，我把她送给你就是为了让你变得聪明点。快解除你那个愚蠢的禁令，让她多到你的眼前来——
我不要！
——学习她的聪明，不要老是这么傻气。不然你都活不到成年——
我不需要你的指导！
可你一直都在履行我给你的所有指导啊？因为这些建议远比你从你那个自诩为是文明的世界里得到的教育明智得多，是不是？不要反省自己，要相信自己是最强最好的；不要替人着想，要在能向别人索取的时候得寸进尺地索取；不要胆怯于做坏事，如果你是弱者，悄无声息不被发现就行，如果你是强者，公然践踏也没有关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这里，暴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来找我，我来教你什么是真正的暴力，真正的威权。
我还是找不到反驳他的道理。
在我的仆役们心里，我一定是变得乖僻了，喜怒无常，而且会打他们。他们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生怕惹到我——一定不会再有人传我是个白痴了。他们开始尊敬我了。
……这是尊敬吗？
这不是，这只是恐惧。
这是我想要的吗？被人害怕？……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不会停下恐吓他们。
原来他就是这样的心情……让自己显得乖僻，喜怒无常，总是在恐吓，不愿意让别人摸透他的心思。
我和卢克西乌斯一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里，顶楼没有窗户的囚笼，他杀死他母亲的房间。他半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肩膀，猩红的眼睛和我平视。他总是这样和我平视，好像我们是平等的。
他问我：现在你已经尝试过伤害别人的滋味了，感觉怎么样？
我说：感觉一点都不好。感觉糟透了。
他笑了。
真的一点都不好吗？其实还是有一点好的吧。当他们畏惧地望着你，毫不犹豫地向你下跪的时候；当他们越来越服从你，对你的命令不敢提任何异议的时候；当他们凭他们愚钝的头脑和鄙薄的见识尽全力做着一些可笑的尝试来取悦你的时候——对我说真话吧，瓦琳娜瑞亚，你只是感觉糟透了？
……我不想喜欢上这种感觉。
他没有生气。他没有打我，嘲笑我，贬低我的选择。他只是收回他的手，站起来，耸耸肩。
而我仍然是和他平视的。我长大了。我身上黏着一层东西。不是魔力凝成的衣服。是充满刺鼻的铁锈气息的东西。残破的尸骸散落在我们周围。
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起太阳总是会升起又落下：
你最终会喜欢上，像我一样。
然后我醒了。
我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感到自己非常想哭。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要哭，因为我不想被旁边的人发现异样。接着我想握一握他的手。
我握住了一片空无。我想起：瓦尔德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可以随便哭了。
*
那一天，没有课，我在读罗莱给我的书。突然，房门被敲响。我说进来后，居然是达迦娜怒气冲冲地攥着卡狄莉娜的手腕，把她拽到我面前。她进来时点亮房间里的法阵，四面墙壁上妖冶的红色的花纹将我们包围。
“瓦琳娜瑞亚大人，非常抱歉打扰您，有非常紧迫的事情：我发现这个精灵奴隶竟然在休息室里读这个——”
她把另一只手里抓着的书递给我。看到那熟悉的封面，不需要读标题我就知道这是什么——那本诗集。
“请原谅——”精灵抬了一下眼睛，冷静的灰瞳扫过我。紧接着她就被达迦娜打断。
“闭嘴，跪下！”达迦娜厉声说。卡狄莉娜没有提出异议，垂下眼睛顺从地跪下了。在她跪下后，达迦娜也跪下来，请我原谅她这些让我不快的举动，先听一听她的解释：这本书是外来的违禁品。这个白□□来的居心叵测的奴隶，故意把这种东西带到我的地方，趁着休息室里别的仆役都不在的时候，公然拿出来阅读！这是在陷害我！现在她把这犯人和赃物一起带到我面前，希望我能授权她处理掉它们。
“……你想怎么处理？”我问达迦娜。
“虽然是卢克西乌斯大人送您的礼物，但她违反的是魔王的法律。一个奴隶私藏这样的违禁品，当被处死。”达迦娜回答。
天啊，她好笨。就算她没亲自和卢克西乌斯打过交道，单凭他做过的那些事——卢克西乌斯难道是个尊重法律的人？
“不行。”我冷冷地否决了她的提议，不愿意和她再多废口舌解释，直接命令说，“这本书留在我这里，稍后我会把它处理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们出去吧。”
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达迦娜没有服从我。她望着我。
一直以来在我的印象里，达迦娜相较于强硬的洛芙斯要温和柔软得多。虽然成了我这间宫室的主管，区区三个人的上司后，能看出她在他们面前是个严厉的领导，但在我面前，她没什么变化。
可现在，我看到她露出了和洛芙斯相似的眼神：明晰到像一把剑，坚定到不像是人。
“您可以先隐瞒这件事，责令伊洛德他们守口如瓶。如果有人泄密，最终白□□的那位还是知道了，而且坚持要为此责怪您——您可以推到我身上。您告诉他是我擅自主张，您没来得及阻止。把我交给他，一个奴隶换一个半魔，那位会接受您的道歉。”
……笨的是我。而且，软弱的也是我。我既接受不了在一个可能发生的将来亲手把她送到那个人手里虐杀，也接受不了在此时此刻下命令说：好，我们杀了卡狄莉娜。
那么我该命令她什么？什么样的命令和什么样的说辞能让我显得是个合格的领主，同时又不至于导向一个我所不喜欢的未来？
“也可以先把我关起来。”卡狄莉娜突然开口。
“谁允许你说话了，奴隶？”达迦娜恼火地回头。
“瓦琳娜瑞亚大人没有禁止我说话，而且，既然您的提议大人看起来并不想接受，为什么不允许我说一个更可行的方案呢？”
“什么？你是说你要为如何处置你自己出谋划策吗？”达迦娜讥讽地说。
“二位对我的忠诚充满怀疑，其中的缘由我充分理解。”卡狄莉娜垂着眼睛说，“我非常可惜，人没法证明自己不会做什么，我没法证明我不会背叛瓦琳娜瑞亚大人。所以出于我的忠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尽心尽力，即使是在讨论如何处置我。这里一定有充当囚牢的隐蔽房间吧？如果卢克西乌斯大人关心起我的状况，您可以把我带出去露面，达迦娜阁下，让所有人看到我仍旧活着。虽然活着，但也不再有机会实施您二位所顾虑的危害瓦琳娜瑞亚大人的险恶阴谋。或者，如果您对您的管理能力足够自信——”她抬起眼睛看向达迦娜，“软禁中宫室里也足够，我还可以继续操持那些杂务，减轻各位的负担。”
我看见达迦娜攥紧了手，可一时间，她什么反驳的话都没说出来。卡狄莉娜说的很有道理，说的非常对，说的很有可行性。如果没法提出一个更好的方案，那驳斥卡狄莉娜只会让她自己在我面前显得愚蠢又可笑。
但不驳斥卡狄莉娜，又让她自己在我面前显得缺乏作为管理者的能力和威信。
但是卡狄莉娜没有让这种僵持持续太久，她垂下眼睛，把那颗梳着高高发髻的头颅垂得更低。
“这件事的确是我的罪过。如果不是您恰巧走进来，我自己都不会发现，我居然随身带着这样一件违禁品。幸好您在危险真的来临之前排查出了这个隐患，达迦娜阁下。您给我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甚至，您希望我直接死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你以为我会像他们一样被你蛊惑吗？”
达迦娜回过身开始对我诉说起来：这个花言巧语的精灵奴隶，已经凭着她这条舌头把这间宫室里剩下的三个仆从都迷惑住了。她不是趁机抬高自己，但事实就是如此——除了她本人，他们全都对这个精灵奴隶充满好感，如果这一次发现她持有违禁品的不是自己而是伊洛德——伊洛德一定会包庇她！至于那两个兽人奴隶，见识鄙薄，她随便哄哄他们，他们就相信这不是违禁品——
“我没有骗您，达迦娜阁下，这的确是卢克西乌斯大人送给我的礼物，而我也的确没有想到过，即便在他仍旧宠爱我的时候，他也会送给我一份包藏祸患的礼物。”
“您看，瓦琳娜瑞亚大人——再怎么虚情假意地说自己是忠诚的，而实际上却还在恋恋不舍地读旧主人送给她的礼物——她说的任何一个词，您千万都不要相信！”
“这有什么矛盾的呢，达迦娜阁下？”精灵慢慢抬起头，不是看向此时并未回头的达迦娜，而是看向我，“我愿意效忠于我的新主人，为我能有机会侍奉她而深感荣幸，同时，对我的旧主人仍然怀着怅惘的留恋，在孤寂独处的时候，看着他留给我的旧物来怀念那的确一度存在过的欢乐和温情——这并不矛盾！不如说，正是因为有过那些确凿无疑的美好，他出于他的阴晴不定将我决绝抛弃的行径才让我断绝了我对他的忠诚，让我的心可以放进一位新的主人——瓦琳娜瑞亚大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察觉到，您对银发的精灵很有兴趣，对我很有兴趣。如果我不是白□□繁育出的奴隶，白□□公爵宠爱过的女奴——收到我这份礼物，您一定会非常高兴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顾虑重重，疑心我终究是属于他的，嫌恶我永远不会属于您，甚至不希望我出现在您的视野里——”
先听不下去的是达迦娜。她再一次回过头去呵斥她：“够了，奴隶，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正在对谁说话？！”
“我现在对您说话，达迦娜阁下——”卡狄莉娜的视线迅速转向达迦娜，“被猜忌，被抛弃，连续两任主人都弃绝我这颗充满忠诚和热忱的心——这样可悲的境遇，如果能因为您所杀而终结，或许也算不错的结局。虽然，我本人并不想死，但考虑到，我只是个卑微的精灵奴隶，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那么被赋予这样一种命运，也算是幸运。只是一想到，因为杀死了并不是奸细的我，您一定会成为我那个喜欢折磨人取乐的旧主人新的牺牲品……我就不免为您难过起来了，达迦娜阁下。本来您的生命或许可以为瓦琳娜瑞亚大人奉献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要说服瓦琳娜瑞亚大人你不再是他的人了。或许尚且年幼的瓦琳娜瑞亚大人会被你说服，但我不会——每个有点资历的半魔都知道，白□□的半魔和奴隶永远都不会背叛白□□的公爵。对他们来说，卢克西乌斯大人比魔王和死亡更恐怖，实现他的心愿比实现真魔的心愿更重要——你，脆弱的精灵，凭什么说自己是个例外？”
虽然语气和态度好像还是这么坚决，但能问出这句话，我知道，达迦娜动摇了。
说明她也还是有着正常的人性，不想浪掷自己宝贵的生命。
而卡狄莉娜的确给出了一个答案。给达迦娜的，也是给我的。
“因为我很大胆，我敢在此时此刻堂而皇之对您二位说这样的话：白沙之林的公爵卢克西乌斯大人，当不上魔王；在和瓦尔达里亚大人的这场竞争中，输家一定是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第三章 难琢磨的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