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半个月了,一晃打到了愹江那头去。看样子,咱们将军不拿下扬州是不打算回来了。”
宋泠不禁回想起分别那夜某人隐忍承诺的,压下扬起的唇角。
苏端落下一子,又捋了捋自己下颚蓄起的短胡:“不久前云州来了密信,求我山南出兵。看样子那支军队势如破竹。出吗?”
“出,为何不出?”宋泠缓缓抬眸,眼底是势在必得,手上轻轻落下最后一子,嘴唇轻吐:“你又输了。”
“唉?还真是……”苏端没注意到扯掉好几根胡须,疼得自己呲牙咧嘴:“再来一局!”
“算了,多少局也是一个样子。”宋泠嗤笑他:“没意思。”
苏端反倒来劲了,“那和谁下棋有意思?和你家虞将军?他还不如我呢!”
“你都能手把手教他下棋,怎么跟我对弈几盘就这么不耐呢。”苏端抚着自己袖子,贱嗖嗖叹息:“说到底,我还不至于叫咱们宋姑娘放在心上……”
“得了吧,”宋泠顺过他手中的茶盏,“我看你是闲出病来了,等云州事了,忙死你。”
“你不会准备把云州的乱七八糟杂物事也扔我身上吧?”苏端一口气没上来,被口水呛到了:“咳咳咳……”
宋泠挑眉:“有何不可?”
“你你你……你还是不是人!”苏端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今早上梳发的时候才发觉原本黑亮的头发又白了好几根。
“真把我当驴使……狗被逼急了还咬人呢。再说……”苏端深深叹息:“万一哪天我累死了,有你哭的。”
“谁累死,你也累不死。”宋泠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没忍住问:“周元容对你那么上心,她知道你风光霁月的外皮下是这么个性子吗?”
“这个性子怎么了?”苏端急得差点没跳起来:“谁在外头没几个身份了?那我在那老皇帝面前、在同僚面前若是傻不愣登的不得被嘲笑死。”
“别说我了,就是你。西南军将士个个把你当成活菩萨,他们知道你实际上是个压榨属下的无良……”
“谁说你是我下属了?”宋泠伸了个懒腰,默默怼回去:“我承认了吗?苏大人,您现在可是在为将军办事,莫要将埋怨转嫁至旁人身上。”
有怨言去对着她们将军发嘛,她只是一个无辜的谋士。
苏端翻了个白眼儿,小声嘀咕:“谁不知道他什么都听你的……”
“你说什么?”
“没……”
“呵,你也不用瞎嘀咕操心,云州的活不会轮你身上。”宋泠站起身来:“等将军回来,你这山南州刺史还有的忙。”
“我没你想的那么吓人,总不至于真将你这员得力干将累着了。”宋泠拍了拍他胳膊:“那将军回来指不定要怎么生气呢。”
“你这人就是嘴皮子溜。竟哄我们。”苏端拍拍袖子站起身来,心底腹诽,他本身就是一副人模狗样的模样。
呸。
他本身就是满腹经纶、堪当大用的人物。
“日后要不放我去吏部?”苏端心底想想这个职位还是不错的,反正他做左相那两年,吏部老头儿老神气了。
“我看你有这嘴皮子,不去礼部才可惜。”宋泠抱着胳膊笑了笑。
二人不过玩笑话。
“言归正传,我派去的人到现在都没影儿呢。只几千人会不会有些少?”苏端正了正神色询问:“王礼松那老不死的可不是什么善茬,心眼子跟筛子一样多。”
“据我所知,那老匹夫在后山藏了少说万余私兵。”
“够了,就是没有你出兵也够了。”宋泠脑海中浮现出一张人脸:“因为咱们,可不止一路兵马。你可还记得林青?”
被她一点,苏端脑海混沌了一瞬,继而一张芙蓉面缓缓闪现:“那个……刺史府的瘦马?”
“不是被石副将带去了……不会带去你那里了吧。”
“嗯哼,”宋泠把手上的一枚棋子扔进棋盒,颇为好心提醒他:“下次若是见面,苏大人且记着唤人家林将军。”
“否则,你指定被按在地上打。”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成了将军了?”苏端正要问她,人却已经背着手慢悠悠离开。
只剩下被疑惑憋的不上不下的苏大人抓耳挠腮。
不告诉他,他自己去查!
林将军,林将军……女子做了将军?那总不会整支军队都是……
*
“林将军!”
一身着甲胄的肃脸女子跑过来禀报:“宋姑娘来了,正在刺史府外。”
林青眼睛一亮:“快,跟我去见。”
“不用了,我自个进来就行。”宋泠浅笑着进了门,前院正忙活的兵士都下意识放下手上的物件。
宋泠满意地看了她们几眼:“做的不错,今个是腊八。早些处理完早些回去休息。”
“你们继续忙。”
“林青,跟我出来一下。”
临出这院子前,林青转身,原本笑着的脸立马收回,“半个时辰干完归营,别被城外青龙寨那伙儿人笑话,听清楚了吗?!”
“是!”
-
“同我说说伤亡如何?”宋泠下意识扫了她一眼:“你没受伤吧?”
林青不好意思一笑:“没有,不过那一伙的头头,那个王……”
宋泠:“王稚颜。”
林青恍然点头:“对,王稚颜。我们接头后就匆匆商议了部署,先把后山那支私兵端了,眼下怎么处置还得等您示下。”
“她是在追缴王礼松的路上受了伤,不太重。倒是她身边那个伤的不轻。”
“行,我知道了。”宋泠看着面前的女子,不禁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模样。
这些女子都是被养作瘦马的,体质上、身量上怎么看也比不上男子。要做到如今这一步,又是自个儿提升、又是训练几千余人的队伍,其难度可见一斑。
可硬是叫这几个姑娘挺过来了。
“这次觉得难吗?”宋泠像是个知心的家人,温声问着:“觉着如果同青龙寨那些比起来,你们胜算多少。”
“比?”林青沉默一瞬,抬手:“六成,我们人太少了。”
“若是你们人马相当呢?”宋泠眼神突然犀利了几分:“有几分把握?”
林青心底突然多出几丝不服输的意味:“十成,他们绝对赢不了。”
青龙寨那群人也许背后还拖家带口,可她们身后空无一人,她们拼命。拼下来有命活。
“你们现在不适合显于人前,所以这一次我需安排青龙寨抢了你们的那份功劳,会怨吗?”宋泠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心狠,还真叫苏端给说对了,有时候她还就是不当人。
林青略皱眉一瞬,而后舒展问道:“您是不是有旁的任务交给我们去做?”
看看人家这觉悟,宋泠心底啧啧,可不像苏端那家伙。
“呵,聪明。”宋泠将腰间的锦囊取下来扔给她:“晚上过来找我。”
“林青,你是吃这碗饭的。”
这碗饭?林青盯着宋泠的背影久久未动。
宋泠打量她的时候她又何尝没有暗自观察对方……
最初见到宋泠的时候,林青只是为她姣好的容颜而眼前一亮,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叫手握十几万兵马的南疆守将动心。
可慢慢她晓得是自己错了。再到现在,她不禁为当初自己的鼠目寸光而赧然。
当时她想着勾引虞将军,也不过是为了能有一条免于死亡的出路。最后这条路她们找到了,这要记宋姑娘的恩。
至于虞柏舟?随着这些日子宋泠这个名字慢慢显露南疆,有些风言风语也传进了林青耳中。
虞将军的心思早在那一夜刺史府惊变林青便察觉到了,就是不知宋姑娘是怎么想的。不过林青见识过宋泠的本事,左右当吃不了亏……
她考虑这些做什么?回过神来林青晃晃脑袋,真是魔怔了……
*
宋泠顺着路走到一处院子,刚至门口处迎面碰上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眼眶泛着红,眼下青黑。
见着宋泠的时候很显然顿了一下,只是微微颔首离去。
宋泠眼眸微闪,与之错身后进了院子。
院中只有一人,萧索地站在干枯的树下。
察觉到身边来了人,王稚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你来了。”
“嗯。”
“阿泠,我想成婚。”王稚颜淡淡说着,情绪平静无波:“娘亲并不同意。”
“可以。”宋泠轻声说着:“如果你想。”
“你的母亲有她的考量,你也有你的想法。前提是你不后悔,且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王稚颜侧身看向她,笑了,只是眼底看不出是喜是悲,“我以为最不可能赞同的就是你。”
“嗯?”宋泠好奇:“何解?”
“你最冷静,也永远稳重,不该同意我这样的冲动决定才是。”王稚颜微微耸肩,“你来之前我想了很多,我想你一定会先同我陈述利弊,逐一分析,又或者说你算了一卦,要我打消念头……”
“你也知道自己是冲动选择?”宋泠瞥了一眼房间问她:“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因为他救了你才决定与之成婚的吗?”
“我听大夫讲了,他中的毒素无解,这双腿多半是废了。不并非是歧视他,而是希望你想清楚,你对他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情。”
宋泠看向她眼睛,又将另一事实披露:“况且,他原本是暗卫出身,这样一个人没了双腿就相当于截断后路。”
“你且想清楚是否能接受他的不便,以及他是否能接受自己后半生无法站立的事实。”
“我有没有情其实不太重要,要实际说应该也是有一些的,即便最初我很厌恶他,但他对我的好和上心不作假。他对我一定是有情。”
王稚颜越说越坚定了自己的念头:“事实上我本来是不打算成婚的,我晓得我答应跟你走上这条路的那一日起我就不可能再像一般的女子一样嫁人生子,操持后宅。”
“更何况,比起那样做。我更想站在朝堂上、骑马杀在战场上。这世间能接受我这样的女子的男子又有几个?当然,我也不稀罕他们接受,我要做的是把他们从官位上踹下去,我坐。”
而默松是不一样的,至少绝对忠诚于她,愿意默默守在她身后。
看在他已经这样卑微的份上,王稚颜不介意同他成婚。
况且大夫说了,他只是腿断了,又不是根断了。孩子只要她想要,就还能生。她王家也不会断了香火。
当然不是王礼松的王。
她爹的儿子早就被她弄死了,如今王家是她的。王家的香火是王稚颜的王。
“我没看错你,有野心也有本事。”宋泠松快一笑:“来之前我还真怕你耽于情爱,然后坏了大事。”
“切,想什么呢?你还不如担心担心你家将军。”说到这里王稚颜有些嫉妒,他虞柏舟凭什么,叫宋泠这么尽心尽力辅佐,最后把自己都要搭进去。
他不就是身后有十几万军队吗?想她王稚颜要脑子有脑子,要武功有武功……可惜就是没军队……
艹!
“我说,倘若……”
“我是说倘若哈……我比虞柏舟先认识你,你会选我吗?”
王稚颜说完就有些后悔,紧紧盯着宋泠的神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出这么个问题,也许是心底那一丝的不甘在作祟吧。
她不觉得自己比虞柏舟差,只是少了些运气,少了点兵。
她爹也真是,既然都有野心了还畏畏缩缩,也不知道多给她攒点老本……
宋泠却真的上了心,思虑起她所言,目光放空望向远处,然后回神,两人仅仅身隔几丈远却仿若跨越银河般遥望。
她看清了王稚颜的眼底的希冀、困惑、以及那一丝的不甘。
宋泠手指微顿,叹了一口气:“你不知……在军营门前的初见你的第一眼,我便识这女子非池中之物。也破例为你卜算。”
“若是我的时间足够。”
“越云,我也曾想过助你嫁给虞将军。”
宋泠说罢,转身跨出门槛,离开了这个院子。
徒留下王稚颜愣怔原地许久。
她听懂了她话语中的意思。
「我既然曾想过助你嫁给他,自然也设想过无数次如何助你夺下他手中的兵权……如何成为一方霸主……如何问鼎天下……」
哪有什么巧合,初始是意外,再遇便裹满了人心算计。
无非是,一念之差,那时的王稚颜不合适。至少尚且稚嫩的王稚颜不值得宋泠多费周章。
因为那时候王稚颜还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她想要的不是进朝廷做高官,也不是问鼎天下做女帝。
她只是希望救下自己的母亲,她只是不甘王刺史的偏心。从她脱口而出为自己所取的字,宋泠便晓得了。
王刺史的小儿名王承云,意欲承袭云州。
而王稚颜,字越云。
但是没有谁对谁错,虞柏舟最初也并不愿意造反,但他身后的十几万兵马确实是天然优势。
就像宋泠也曾在南下之前,于洛阳试探过长公主而被拒绝一般。她既然有心改命,就不可能惧于天命。
虞柏舟不是天命,可是现在西南的帝星快要亮过西北。王稚颜、周元荣都不是天命,她也未必不能能扭转乾坤。
只是宋泠的时间太少,如果再多给她十年,又或者少一些,哪怕只有五年,也许王稚颜所问便不再是假设。
……
“我知道了,谢谢。”
背后传来女子轻语,宋泠明白她是想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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