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誊录所,褚停云冷了脸,“是你猜的,还是老师告诉你的?”
他死死盯着她。
“一半一半。”
“什么意思?”
“有两桩事师父许是没同常郡王说明。” 季寒愿来见他一是因为师父崔郎中的交代,二也是为了自己,“既然师父能猜到郡王此行目的,我自也能猜个几分,更何况久居官场的宋知府?坦白说,沅陵小地方,京里的大官没事来这作甚?还是个郡王。”
褚停云扯了扯嘴角,没有扯出弧度,“还真是个会看人眼色的。”赤果果的嘲讽,因为官场上不缺举一反三,审时度势之人,缺的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执拗之人。
她,与他不是一路。
然而她好似不觉,“师父没同郡王说的,一桩便是,切勿聪明反被聪明误。”
背脊倏然绷紧,褚停云抿紧唇角,不苟言笑,“另一桩呢?”
季寒起身,碍于车厢的高度,屈了半截身子,却是郑重拜下,“民女愿助常郡王找出真正的凶手。”
褚停云没动,也没让免礼,探究的目光落在女子发髻旁摇摇欲坠的玉簪。
“呵,没有受害人哪来的凶手?”她身形未动,他自顾自说下去,“再者,凭什么你觉得我会用你?”哪来的自信?他嗤之以鼻。
“有。”
季寒抬头,“参加这次秋闱的学子就是受害者,就凭我也是其中一个。”
“郡王明知科考有问题不加制止,应是打着放长线钓大鱼将计就计,想要引出幕后之人。但郡王可知三年寒窗,被你用来设计下注的是我们的前程命运?”
“你明知被下毒的是洗漱用水,却将矛头指向众人喝水的水缸,想必郎中能那么快赶到也是郡王安排的对吗?”
“还有郑监考,你也察觉他想利用学子中毒引发的混乱暗中调换试卷,那么,为何还要终止这场戏?”
“常郡王,师父说你是心有沟壑之人,你所谋的许是我不懂的。但我懂一个道理,成功不是踩人登己。”
“常郡王也不似这样的人。”
啪,话本被用力拍在书案上,吓得一旁正扒饭的逐风措手不及。
“谁惹郎君生气了?”小心翼翼地奉茶,逐风迅速咽下嘴里的饭菜。
褚停云瞪着茶盏,几乎咬牙切齿,“除了她,还有谁?”
眼珠子转过半圈,逐风明了,“季娘子吗?可是,郎君不是已经答应让她一同查案?”
褚停云“哼”了声没搭话。
总不能说自己架不住那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有那些个不小心被拆穿的事,被迫应承后,不甘心又犟嘴问了句“世人皆有所图,你图什么?”
那女子竟笑了,薄唇凉凉,“不过图一个公平。”却是那般哀怨。
“郎君?郎君?”
拉回思绪挥开逐风碍眼的爪子,“饭也吃了,先说说誊录所现在什么情形?”
逐风闻言立马收起玩笑,回禀道:“昨夜除宋知府在家养伤,三位主考和五位监考都准时入了誊录所,门外有官兵把手。直至属下回来前,无一人进出。现在换陌尘守着,想必也是一只苍蝇也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褚停云追问:“有无觉得可疑的地方?”
神情严肃地仔细又回想了一遍,逐风确认地摇头,“没有。一日三餐和宵夜皆是由专门负责的厨娘给送到凌云阁,守卫逐一检查后由其中一位监考领取。昨夜是曹康,今日是郑之远。”
屈指叩在书案,褚停云想了想,“也就是说,若要将外头的消息传递进去,必须先买通厨娘,再买通守卫。”
“还得买通前门后院把手的官兵大哥。”
褚停云露出欣慰的笑容,“会动脑子了。”
逐风嘿嘿一笑,“郎君教得好。”
褚停云受用得更弯了眉眼,“那郎君再教你一件事。”
“郎君请讲。”
“咱们去买通厨娘。”
“?!啥?!”
论买通一位厨娘的难易程度,易。论买通誊录所的厨娘,难。论买通誊录所被随时盯梢的厨娘,难上加难。
幸好,这差事没落在他身上,也没落在陌尘身上。
“难道郎君有其他办法?”换班时,陌尘面露担忧,“那些官兵,可是知府的人。”
逐风摇了摇食指,“不,不是郎君。”
“那是……季娘子?”
“对。”
陌尘愕然。
“她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她能有什么办法?褚停云不否认起初是抱着给她难堪的念头去的。不料,季娘子一边捣鼓着手里的药材,一边“哦”了声。
片刻后,拎着一包药递到他面前,“喏。”
褚停云收了折扇,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那包药,“什么?”
“荨麻草。”
一个趔趄,褚停云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你?!”
“我已经问过当日出诊的郎中,水中无毒,那学子是因为沾到加了荨麻草粉的水引起的荨麻疹。常郡王应该不知道荨麻草能致命,所以就算听到死人了也不会相信,因为毒已经被你换了。我说得对吗?”
“咳咳。”是崔郎中在外间提醒。
“常郡王,”季寒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做都做了,何不来个一回生二回熟?”
促狭的口吻,挑衅的眼神。褚停云只觉头皮阵阵发麻,末了,“你如何觉得这,行得通?”
还要强撑。季寒将药包搁在茶桌,从摆放的瓶瓶罐罐中拿起一只小瓷瓶丢给他,“师父给你的。”
褚停云条件反射就想丢回去,在听到那句时握住,“老师给的?”他望向门帘。
“这药膏是治荨麻疹的。”她指了指他的左手。
褚停云低头,想起那晚拨弄的那缸水,藏着衣袖下星星点点的红不明显,但几日了还未消退,自己也没当回事。
“那晚你来后师父就准备了这药膏。”见他还不明白,季寒撇了撇嘴,小声道,“其实师父很关心你。”
前一刻逼人至墙角,这一刻又突来的温情……褚停云蓦地一激灵,忽地站起来。
“干嘛?”季寒被吓了一跳。
却见他紧紧捏着瓷瓶,半晌,抬手交握,“多谢老师。”一礼到底。
外间,捣药的声音停下,不久又再次响起。
转身,猝不及防撞进那双如墨的眼眸。
“你哭了。”
“没有。”
匆匆抹了把脸,在她又不知要口出什么狂言前,褚停云拽住她的胳膊,“老师,我们出去一会,晚膳后定将她毫发无损送回。”
“……常郡王?常郡王?”
褚停云捂住了她的嘴,不忘茶桌的药包一并带走,松开时人已坐进了马车。
“常郡王……”
“褚停云。”
季寒张着嘴,一时有些茫然。
“我姓褚,名停云,字无风。私下,你可以称呼我为,师兄。”如果她是老师看重的人,那么,他不介意试着去接纳。
睨眼瞧去,她愣愣的模样仿佛受了惊吓,大大的杏眼忽闪忽闪。褚停云觉得胸口多日的郁结似乎正一点一点散去。
扑哧,她笑了,“常郡王,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行,是他自作多情。褚停云忿忿咬牙。
“常郡王?”
“我在。”
算了,大男人何苦与一小娘子计较。收起闷懑,褚停云调整坐姿,“一晚没睡我先歇会,一会到清风楼再说。”话完,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左右想着就这么算了,他还是不甘。
季寒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只当他是真累了,也不再说话。
等到了清风楼,挑了二楼一个临街的厢房。菜上齐后,褚停云对着窗外的风景问她:“说说,准备如何下药?”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还能是哪?正是誊录所的朱漆大门。
从他们的角度能看见门口五个守卫,以及院内通往几位主考、监考所在屋子。季寒数了下,竟有六人。
“这还是看得见的。”褚停云提醒她,在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守卫,她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荨麻草下到那里头去?
季寒蹙眉,“不容易。”
褚停云乐了,在桌后坐下,慢条斯理地给两只杯中各斟了一杯茶,然后挥开了折扇。
“看来还是得从厨娘入手。”
季寒同意。
只是,折扇悠闲地晃啊晃,他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季寒思忖着,问道:“你已经有办法了?”
褚停云但笑不语。季寒被弄糊涂了,既然都有办法了,那他还特地把她带来这看笑话吗?低头瞥见面前的茶水,碧绿的茶叶漂浮在平静的水面,隐约倒映出一双疑惑的眸子。
一个念头如灵光乍现,季寒不由一怔,脱口而出:“你不会是为了考验我吧?”
晃啊晃的折扇停下,他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你猜。”
猜他个鬼!
心里腹诽,她梗直脖颈,生硬地回道:“既有法子,常郡王不如坦白相告。”
完全没有不耻下问的自觉,还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褚停云也不恼,“如果我都能想到,还要你做什么?闲的吗?”
对,他还记恨着她那句“闲的吗”。
在季寒眼里他却是在无理取闹。更何况,她是认真跟来的,当下冷了脸,“看来常郡王胸有成竹,民女又何必在此丢人现眼?告辞。”
见她扭头要走,褚停云悠悠地开口:“怎么,临到头了害怕丢人现眼了?不知是谁主动要帮忙找出凶手?也不知是谁振振有词不为其他,只为一个公平?”
她站在门口,背对他。
“季娘子以为公平会长腿送上门?”
她转身,“我从未这样想。”
“我看你就是这么想的。”
啪地折扇丢在桌,褚停云也收起了玩笑心思,一张俊脸比她更冷上几分。
“我们辛辛苦苦追查到此,你却简简单单几句猜测了事,不会单以为凭猜测就能定罪吗?我朝刑律你可认认真真研读?我看没有。”
是,他今天不仅是看她笑话,更是给她个教训。
故而,他不能当着老师的面。但,作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季娘子的师兄,褚停云愿意浪费这个时间。
“季寒你给我听着,科举不是玩闹,当官也并非你想象般容易,尤其是推官。”他不知自己此时的神情有多凶狠,甚至咄咄逼人。
话都出了口,褚停云索性一次让她清醒,遂继续说道:“老师一生断案无数,你可知他为何宁愿不做这提刑官也要离开汴京?因为官场难行,因为刑狱断案关乎的不止对错,还有生死,是活生生的人命。老师可否与你说过,每做一个决定,那个决定关乎到一个人的生死时,你可能做到问心无愧?”
因为他想明白了老师说的那句“与你一样”。她,与曾经的他一样想当一名推官。可是,正如恩师输在了性格,自己则败给了命运。
更令人心寒的是在这偌大的王朝,有时决定生死的权力却在一些上位者手中。恩师辞官离乡背井时,该是对这官场有多失望。
而她,一个女人,较之他们,更是前路难行。
“你,拿什么去搏前程?”
他的眼底,是化不开的绝望,对她的绝望。
“所以,你需要投名状。”
这份绝望,刺痛了她。
“我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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