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箭步上前,徐景文虚虚抬手,打断了季寒即将出口的话。
“回常郡王,”目光未在季寒身上多做逗留,直接转向褚停云,“犬子无状冒犯姑娘,现下已然受到了教训,既然礼已收下便无需再道歉。不然,下官无颜面对郡王。”
温和的口吻,卑微的态度,徐景文只想尽快了结此事。
“那怎么行?”
偏偏,有人跳了出来——褚停云欣慰地看了一眼“罪魁祸首”。
只见她离开座位,朝徐景文行了个礼,“徐知县,宋知府说了不想被送入牢狱就两条路,一是给徐辰做妾,二是上门求得徐郎君和贵府各位的谅解。第一条我是不干的,所以只能上门来告罪。”本来第二个她也不准备干。
这便是宋西洲答应放了她的条件。原本用来威胁季寒,给他褚停云一个人情,但可没说必须她一个人上门告罪——不知宋西洲要知道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会作何感想?
尤其告罪的人还莫名地理直气壮。
“徐知县,我季寒虽为女子,也是讲诚信的。如果您不信,大可请宋知府过来做个见证。”
褚停云快笑了,宋西洲以为天下的女子都在乎名节脸面,殊不知那些对季寒而言只是累赘。不然,她也不会去参加科举。
所以那一日在府衙,他替季寒爽快答应下来第二个选择,其实也没当回事。是昨夜季寒让陌尘转达的话最后一句点醒了他——
显不出与郡王的关系。
萦绕心头的犯愁思绪似乎刹那被一阵清风吹开。对啊,他是常郡王,一个没有一官半职弃用五年的锦贵纨绔。
所以,从阻止郑监考命人收卷开始,他就暴露了。
不动声色缓缓吐出一口气,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说得没错。相较自己之前做了那么多多余的事,她才是始终如一,表里如一。
“而且,我还是半个郎中,徐知县如果觉得道歉不够,我可以替郎君诊治,不收诊费。”
始终如一,表里如一地不想给徐府颜面。褚停云有些没眼看,但忍不住不看。
“徐知县,不知徐郎君,还好吗?”
“够了。”
轻揉额角的手顿住,还要认错的人收声。
“我是说,够了可以了,不用再麻烦季娘子。”轻柔温和,按捺下满腔怒火,徐景文深深吸了口气,“常郡王与季娘子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你们看这时辰也不早了……”
“这怎么好意思?”
“?”
“师兄,徐知县留我们用饭,你要不再命人加两个菜以表感谢呢?”
“不,我、我……”
“不太好吧?”
瞧着故意曲解意思的季寒,褚停云有些犯难。再见徐景文猝不及防的窘迫模样,他终还是心软。
缓缓起身,语重心长地告诫季寒:“我们匆匆而来,徐知县势必没有准备,就这样留下来吃饭,有失礼数。”
徐景文,连同门前伺候的管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陌尘。”
徐景文让到一边,躬身抬手。
“去清风楼叫一桌酒席,半个时辰内送到徐府。”
抬着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这么悬在半空。徐景文傻眼:他们不是要走吗?
“听闻徐知县痴爱养菊,未能协助秋闱也是因为前一天上山采菊不慎跌落。今天看来,应是好得差不多了吧?”
徐景文还在想清风楼的酒席,骤然被提起秋闱缺席之事,神色有些茫然。
褚停云朝季寒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来到徐景文身边,“不知今日我是否有幸,能一睹满园秋色?”
话到这里,徐景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天,是被赖上了,分明他才是苦主啊。
无法,无奈地笑着应承,同时吩咐管家:“去通知主母和两位郎君,备好酒菜。”
待两边身影都走得远远的,季寒退回正厅,逐风从屏风后出现。
“你去书房,我去库房。”言简意赅,说完一阵风跑了。
根据昨晚逐风画的路线,季寒没多久就找到了书房,麻烦的是,书房上了锁。
眉峰上挑,昨晚褚停云就因为她不会开锁,劝她放弃见识富贵人家的库房,乖乖去书房——那,以她的学识一定能发现线索。
谁人家赃银放书房?
不过现下,她不这么想了。上锁的书房,真是令人期待。况且,不会开锁,难道不会爬窗吗?
凭借多年对徐辰那个纨绔子的了解,不一会儿,季寒轻轻松松找到了那扇虚掩的窗户。
“也不知你娘是疼你还是害你?”嘀咕了声,她翻窗而入。
书房不大,博古架、书架靠墙排列,半人高的白瓷缸里竖着十来卷画轴,书案就在窗户旁。
快速扫过整齐的书案,季寒走向书架,随手拿起与一本翻了翻,没有夹页没有折角。她沉吟了会,开始从右侧翻阅。
约莫一刻后,她捏了捏眉心,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落在书案后墙上的一幅采菊图。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题字是陶渊明的诗,画的是一位砍柴人,背后是捆柴,手中是一朵菊花。
“主君是疯了吗?我们徐家虽算不得富贵滔天,但他们也太过放肆。”
“主母小心……”
“小心什么小心?难道他一个郡王还有生杀大权不成?我就不信了。”
是开锁的声音,季寒想往跳窗已经来不及。心急环顾四周,干净空旷得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难道就这样被抓个正着?她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各个理由借口,万一……季寒屏住了呼吸,躲在门后,盘算着一会开门待他们进屋后……
“哐啐”巨大的响亮与震动从远处传来。
“什么声音?!”钥匙掉在地上,宋筠竹几乎跳了起来。
管家也被吓到,回过神,“好像从库房那边传来。”
“不好了不好了,府里进贼了!”
一连串慌乱的脚步由近及远,伴随着“有贼”“抓贼”逐渐消失在书房外。季寒才感觉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汗打湿。
还未好好喘口气——
“还不出来,等着被抓?”
褚停云俊美的脸庞出现在打开的窗户前。
她嗫嚅着开口:“腿软。”
“出息。”
连白眼都那么亲切。
“徐景文呢?”
“抓贼去了。”
所以,这一出,“是逐风?”她忽然醒悟。
垂眸瞥了眼还倚在怀里的人,褚停云没好气地嘲笑:“要不是陌尘发现得早,这会您就该在县衙的牢房了。”
季寒抚着胸口,“感谢陌大侠,感谢逐大侠。”
“还有我呢?”未听到自己的名字,褚停云略感不快。
谁知季寒长长叹了口气,“没有你我也不会在这。”
典型的过河拆桥。气得褚停云一把推开她,“站好,别叫人误会。”
“?”
季寒还未反应,徐景文一行正迎面而来。
气势汹汹,看着像来抓贼的。季寒心虚地想,视线落在与他并肩的美丽妇人。
宋筠竹的美精致华丽,岁月仿佛未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就像书房里的那只白瓷缸。不对,那徐景文不就成了缸里的画轴?
褚停云不知她的胡思乱想,迈步上前,一脸的关心,“贼抓到了吗?”
“回……”
“回郡王,贼跑了。”
是宋筠竹,摆出当家主母的派头,拦在徐景文跟前敷衍地行了个礼,又道,“常郡王在这边,可看见贼往哪边跑?”
褚停云一愣,“我没看见啊。那贼是往这边跑的吗?”逐风明明是翻墙跑的,她诈他呢。
坦诚得只差天地可鉴,“大娘子不会看错了吧?”
“不会吧,”宋筠竹冷笑,不掩轻蔑的目光从褚停云面上移到了季寒,“我怎么看那贼的身影有点像这位姑娘呢?”
季寒闻言朝她望去,褚停云也瞬间变了脸色。
“大娘子慎言。”
对于女人,常郡王还是本着谦谦君子,客气为主。
“常郡王不信可以问主君,也可以问问捉贼的下人。”
好嘛,他们还没贼喊捉贼,对方倒先栽赃陷害。褚停云没想到这一出,气笑了,刚准备出言反驳——
“捉奸拿双,捉贼拿赃。”季寒直勾勾地盯着她,薄唇微凉,“既然大娘子认定我就是那贼,请问,我偷了什么?贵府又丢了什么?”
宋筠竹也不是吃素的,立即回道:“搜身不就知道了。”
“放肆。”
“好啊。”
褚停云愕然地看向季寒,她也恰巧回望过来。
浅浅一笑,“师兄不必担心,徐知县也在呢。若是今天大娘子搜不出个所以然,徐知县也一定会秉公办案,不会因着自己的夫人袒护哦?”
后面那句问的是沉默的徐景文。他看看褚停云,又看看季寒,最后看着自己的夫人,“算了。”
“算什么算?这里是徐府,沅陵知县府上。”
褚停云注意到季寒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而宋筠竹还在继续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常郡王要徇私枉法不成?还是欺我们一介小小知县,只能忍气吞声?不可能。”
这一刻,褚停云似乎看懂了那个冷笑。
“当然不可能。所以徐知县也更不可能枉顾律法,无凭无据搜民女的身。何况,依据我朝例律,获得生员资格的学子,可站着过堂,见父母官不跪,唯独没有私刑拷问,无据搜身这一条。难道,大娘子想要改写律法?”
“还是说,”她望向徐景文,“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便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徐景文蓦地抬头。
“季寒,别以为有常郡王给你撑腰,就可以在这里耀武扬威。还拽文念诗自诩可怜?当我宋筠竹好欺负,当我儿活该遭罪,当我们徐府都是死人不成?!徐景文……”
“住嘴!”
清风楼的酒席在送来路上,又被转道送去了西城角,季家。
洗漱完毕,褚停云跨进院子就看见呈烂泥瘫倒在竹榻上的女子。走过去,足尖碰了碰耷拉的腿,“像什么样子,小心被你母亲看见。”
她闭着眼,嘴里含糊不清:“没事,师父请娘去帮忙缝补,一时半会回不来。”
许是这话被人听到了,因为她感觉院中多了一人。努力睁开一条缝,看清饭桌旁的人影后,软绵无力地喊了声:“逐风大侠,筷下留情。”
“好。”筷如雨下。
她歪着脑袋,咕哝道:“他是饿死鬼投胎吗?”
褚停云看着她一脸的幽怨,摇头,从逐风手中抢了碗甜汤。递到她面前,“你是如何看出徐景文与宋筠竹之间有罅隙?”
季寒看着甜汤上点缀的金盏菊,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
“徐景文的书房里最多的是种菊养菊的书,他的墙上挂的是一幅采菊图。我猜,他向往的是陶公的那种超然。”
“可惜,不懂陶公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
褚停云将汤匙塞到她手中,“那你又为何要说自己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你有你娘,师父……”
“你不会也傻到以为我在装可怜?”她翻了个白眼,“我可怜的是徐景文。幸好,他的造诣比你高,不然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说完,她跳下竹榻赤脚奔向饭桌,边跑边喊:“逐风大侠,别再吃了。”
“……”
他捧着甜汤站在香樟树下,金盏菊孤独地晃晃悠悠。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出自·魏晋·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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