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逐渐熟识，老太太也会说起自己以前的事，她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便死了丈夫独自一人将小儿抚养长大，儿子长大之后为了糊口，学了百戏，常年要走街串巷或者下到十里八乡去表演，赚个辛苦钱。
桑姑不敢说自己家以前的事，只能含糊说以前过得艰难，在村中过不下去了才出来讨口饭吃。
在他们来镇上第三十三天，终于见到了老太太的儿子，那是个看起来有些瘦的青年男子，他刚从乡下表演回来，整个人风尘仆仆。这个叫李行的男人脸上的笑脸和老太太如出一辙，他的热心和老太太也一模一样。
在看到察渊后，他同样惋惜。
察渊在离开了村中之后，整个人状态好了许多，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眼睛竟然恢复了一些，模模糊糊也能看见人影了，耳朵也能听得清楚了些。
他将父母的心疼和照顾看在眼中，不愿他们再为了自己多担心，在见李行耍双枝后，心中突然有了个念头。
李行从小学习百戏，尤以双枝见长。
察渊开始跟李行学双枝。
断腿学习双枝比常人艰难数百倍，因为他不仅要学习怎么掌握平衡，还要忍受断掉的双腿被绑上木板和长棍，断肢处不仅要承受全身的重量，还会和木板反复摩擦。
练习一个时辰下来，汗水将衣服全打湿，血液浸透包裹的麻布。
但察渊从没有喊过一声苦，在桑姑看过来时，面上永远带着笑容。
日复一日的练习，断肢上磨出了茧子，察渊终于学会了双枝，戴上双枝，长裤遮掩，看起来竟与常人无异。
而换上更长的双枝，他便能同李行一起去演百戏，因他生得好，总能得多些粟米和果子。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神明还是偏爱这个能与自己对话的孩子，察渊越来越开朗，也愿意和除了李行以外的人交友，他正在变得更同常人一样。
即使他面上的轻松是血泪一点点磨出来的。
因为他生得好性格坚强，百戏班班主也很喜欢他，很快接纳他入班，并带着他走街串巷表演，甚至带他下乡给乡绅演。
因为察渊自力更生，还能赚钱照顾家里，家里的日子总算好过一些，好歹一家人都能吃饱了，年节里也能添些锅碗瓢盆，做一套新衣服。
这天，察渊跟百戏班从乡下回来，却见自己家门大开，里面闹哄哄地，他心脏一突，立马进门看，就见十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自己家中，恐惧油然而生。
竟是那些村人找到他们了，他们看察渊也很诧异，众人看察渊正常站立，惊诧他的腿竟然恢复了，屠夫也来了，看见这一幕，心中仅剩的最后一丝心虚也消失，大声嚷嚷：“你果然是被神明眷顾的人，你连断腿都能生长，眼睛也好了，以前果然是骗我们的，你就是不想再帮我们祈福！你只想着自己！”
他的话顿时引来了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神仙连你的腿都能帮你治好，可见对你多好，你却不想着回报他的信众！”
“是啊，你知不知道你离开后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看天吃饭，有一顿没一顿，那些奴隶都造反了，还抢了我们家的粮食！”
“再帮帮我们吧察渊，以前我们的日子过得多好啊！你现在在演百戏？那多辛苦，你只要回来继续祈福，我们都会供养你，你只要轻松祈福就能丰衣足食，这是多少人都盼望不来的神仙日子！”
……
所有人一拥而上将察渊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不停抱怨、怒斥、哀求，有人上手期期艾艾扯察渊衣服，察渊整个人呆愣在当场，一时不被狠狠跌在地上，长裤往上缩，露出一截木棍来。
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一瞬，但下一秒众人又别开视线，继续七嘴八舌要求。
察渊只感觉天旋地转，桑姑被隔开，哭叫他们别逼察渊；匠庆匆匆从外面赶来，见到众人大怒，就要冲进来解救察渊。
他伸手想扒开面前的人，屠夫久久得不到察渊的应允，又被扯着，火气一下子上来，狠狠推了匠庆一把，他的力气极大，匠庆一下被推翻摔出两米外。
一动不动像座雕塑的察渊终于有了动作，想要扑上去扶他阿父起来，但屠夫见他这样，忽然走上前又给了匠庆一脚，大声道：“你要是不继续给我们祈福，我们就打死你阿父！”
他说这话原也是虚张声势，但立刻有得到希望的村民附和，众人互相赞同彼此的话，真有人又对匠庆拳打脚踢，一边拳打脚踢，一边斜眼看察渊，期望他妥协。
但没等察渊开口，匠庆先大喊：“察渊绝不可能再为你们祭祀祈福！无论如何都不会！”
他的话顿时惹了众怒，一群人开始对他拳打脚踢，桑姑被两人拉着不得动弹，察渊亦然。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众恶徒对匠庆拳打脚踢。
打骂声、呵斥声、哭嚎声和哀求声混合成刺入脑中密密麻麻的针。
察渊张了张嘴，几乎要答应这群恶徒的要求，可透过人群缝隙，见阿父咬牙冲他摇头。
看着父亲满脸鲜血，这一瞬间，察渊连说话的力气险些都失去。
“我答应。”
声音不大不小，反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但想听见这话的人还是听到了，距离他最近的几人开始收手，并且高兴地拉着自己的同伴。
匠庆得救了，却只是满眼哀伤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桑姑嗓子都哭哑，冲上去抱住察渊。
察渊一家回到了他生长的村中，村中所有人夹道欢迎，他们的神使回来了，神没有抛弃他们！
大家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上门，让察渊帮他们祈祷，察渊照做。
村里人日子再次好过起来，本来已经空下去的粮仓再次丰裕，收养了新的奴隶，过上了不用耕作的日子。
他们越富裕，祭品却越敷衍，但得到的反而越来越多。
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察渊的命门，一旦察渊没有满足他们的期望，男人会对匠庆拳打脚踢，女人会对桑姑推搡掐打。
察渊已经不再是向神供奉祈愿，而是再向神索取。
他的眼睛再一次模糊，比上次更加迅速，但这些人没放过他，反正就算他瞎了也会恢复，那等他彻底瞎了再让他养养就好。
可神不喜欢贪心的人类，无数次被召唤索取，让所有的神都厌恶了察渊，突然有一天，察渊再也无法得到神的回应。
村中人不听察渊的解释，一定是察渊不用心。他们看着祭台上已经腐烂的祭果，怨恨他怎么不更换，竟然怠慢神。
他们所有的怨恨和**得不到满足的愤怒，全都发泄到了匠庆和桑姑身上。
一拳接着一拳，一脚接着一脚，匠庆活生生被打死。
一开始察渊和桑姑并不知道，他们被分开关押，一天只能见一次面，直到他们三天没见到匠庆，这件事才瞒不住。
察渊知道消息后，跪在祭台前三天三夜，他从未如此虔诚祈祷，祈求神不要收走自己的阿父，阿父是个很好的人，这一辈子从没做错过什么，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生了他这个孽障。
被神厌弃之人，这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察渊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爬下祭台，摆在他面前的是桑姑已经冷却的尸体。
桑姑撞上了屠夫宰羊的屠刀，心中最后一念是，再也没人能威胁察渊，她的孩子要自由。
察渊再次爬上祭台，这次他推翻了祭台上所有的祭品，自己爬上去，一步一步，他的五指被磨破渗出鲜血，甲床外翻，汗水和血液混杂他脸上的尘土，比乞丐更狼狈，眼神却比屠夫更凶狠。
他再次祈祷，以自己为祭品，不再祈求风调雨顺、不再祈祷健康安乐，他向神明要力量，更多的、绝对的力量。
太阳升起落下，没有神回应他，察渊几乎绝望之际，终于，有一位神怜惜他，借给了他力量。
“你愿意将自己的痛苦和一切都献祭给我吗？”
“我愿意。”
“你要什么？”
“我要力量。”
“可以。”
神给了他力量，和力量一起涌入他身体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愤怒和痛苦，察渊在瞬间便失去理智昏迷。
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一刀一刀将屠夫剁成了一只肉摊上的羊，整个村子变成了屠宰场，红色的血染黄了村中每一寸土地。
醒来后，噩梦成真。
察渊再次变得孱弱，理智回到他脑中，他看着身边躺在地上的一对娃娃，这是村头姜才家的孙子，一对龙凤胎，已经没了声息。
他的眼神从迷惘变得惊恐，不断往后退，手却碰到另一个冰冷的东西，转头一看，是年迈的姜才，这个读书人是这些年村中反对他一直祈神的主要带头人，他不赞成以屠夫为首的大部分村人的做法。
并一直喊大家善待察渊。
察渊张嘴，喉咙发出类似死亡前的咔咔声，瞳孔紧缩。
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雷鸣轰隆，闪电将整个天际一分为二。察渊的尖叫在天地之间那么渺小微弱。
回应察渊的邪神借给了他力量，并每日收取他的痛苦作为自己的报酬。
而察渊求死不能，直到多年后，死于荒野破庙中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这晚的雨和他一无所有那天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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