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破庙渐渐扭曲，淡化，但那种冷意却反复留在肌肤上，甚至骨子里。
傅蔺江看着面前清俊的青年，视线不着痕迹瞥了一眼他被长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腿部，又立马收回视线。
良久后，还是卫苍衍先开口，用礼貌的语气真诚发问：“请问您不是死了吗，怎么活到现在的呢？”
察渊挑眉看了卫苍衍一眼，但还是解惑：“我把灵魂献祭给了邪神，却不知道为什么死后他没吞噬我，我三年前突然醒过来就在这…这座城市。”
扶姬看着他半透明的身形，道：“你身上有观音的香火，你死的那个庙是观音庙。”
“原来如此……”察渊若有所思，“原来是借了观音娘娘的光。”
大慈大悲观世音在甲骨前算不上顶强势的大神，但意外地一直有传承香火，并且这些年香火越发鼎盛，他死后魂魄受到香火滋养才万年不灭。
卫苍衍见察渊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又笑问：“察渊先生，既然你没去过饿鬼道，那为什么能将我们送进去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察渊也无意隐瞒，道：“我醒过来后有人给了我一个法器，跟我说当年那个邪神还活着……竟然还活着，祂竟然逃过了神陨道浩劫，真是天道不公。”
扶姬闻言点头，很赞成察渊的最后一句话。
察渊冲怀中拿出一块儿淡蓝色的石头，这石头形状不规律，好似不旺盛，断面齐整，却看不出本来应该是什么东西，他拿着石头道：“就是这件残缺法器上有一道阵法，能够将人送去饿鬼道，那人说这是一张通往饿鬼道的单行票。”
“只是没想到……”他直视扶姬，目光专注凌厉，好想透过扶姬看向他灵魂深处的东西，“你竟然能从饿鬼道逃出来，那群没有信仰的被放逐者，竟然没有将祂撕碎……”
说到这里，他阴鸷的表情徒然一收，看着扶姬认真道：“你看到了我的过去，别信仰祂，祂只会不断吸收你的血肉和精魄，滋养自身和罪恶，他会让你变得不幸……”
察渊好像又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喃喃：“杀了祂，杀了祂……”
扶姬脑中突然出现一道轻笑声，一个难以形容，非男非女却好似极端悦耳的声音悠悠道：“他说得没错，我还记得他，这个孩子灵魂的痛苦也非常美味，比你这个吝啬的坏孩子乖多了～”
“所以小扶姬，你要杀了我吗？”
扶姬一如既往忽略心底那道声音，看着陷入回忆神色癫狂的察渊，问：“你为什么信仰邪神，不是因为无可奈何吗？”
察渊面色一僵，眼神一下空洞，重复：“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四个字说起来轻飘飘，其中的重量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
片刻后他恢复平静，对扶姬说：“无论什么原因，你看到了我的结局，祂不会帮你，只会将你推入更深的深渊。”
扶姬没有答话，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做出了选择，那时候老道还活着，他还没有借过邪神的力量，和邪神的羁绊没有那么深。
偶然遇见一个游历山川的年轻刀客曾问他，需不需要帮他斩去体内那个存在。
何其狂悖，竟言斩神。
那是扶姬记忆以来见过最强的一人，扶姬相信他能做到。
那人像一把绝世名刀，藏在刀鞘里，一旦出鞘必定冠绝。
但扶姬拒绝了，他天生就该滋养祂，不然他无处落脚的滔天怒焰会将自己连同所有有关的人烧毁。
十年后扶姬仍旧是这个答案，在饿鬼道他也曾真的有一瞬想过要不要和祂同归于尽算了，可他还有想再看一眼的人，而且……
扶姬看了一眼卫苍衍后垂眸，卫苍衍跟着他进了饿鬼道，他至少应该将无辜的人送出去才对。
察渊没再说什么，他现在也奈何不了扶姬，不说扶姬身上还有邪神，就是扶姬本身也是个实力强劲的风水师，而他，沉睡了万年岁月，终究还是要消散了。
只是：“这是一个很好的朝代，这里的人不必为了吃穿发愁，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请不要让这一切被祂毁掉。”
扶姬看着察渊已经半透明的身形，点头：“我尽量。”
察渊笑了笑，扶姬是个无辜的人，只是因为邪神寄居在他身上察渊没办法将他们分开才只能送扶姬进饿鬼道，卫苍衍更是意外，其实送他们进去之后，他的内心就一直很煎熬，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现在这个结局，他不知是该难过还是松一口气。
只是他真的很想这太平盛世一直延续。
他的灵力要用完了，本就是一抹不入轮回的孤魂，灵力耗尽后他就会彻底消失。
扶姬看着他身上逐渐离去的灵力，和卫苍衍对视一眼，卫苍衍点点头，开口对察渊说：“其实你的村人并没有被你所杀。”
察渊闭上的眼猛地睁开，瞪大眼睛盯着卫苍衍：“你说什么？”
卫苍衍重复一遍：“你的村人并没有死，夏商时大道未稳，应该是刚好碰到空间震荡，你们整个村子除了你其他人都坠入了饿鬼道，我们在思源海中看见一个甲骨前的村子，和你记忆中的人都能对上，而且他们都是活人，思源海篡改了他们的时间，使他们万年不灭，在思源海中轮回。”
他简单说了一些村中的情况，他们看见的村子和村中人已经不是万年前的样子，但灵魂仍旧是万年前的灵魂无疑。
这应该是察渊心中最难平之处，卫苍衍看着察渊，这个青年善良得几乎愚蠢，无怪神怜爱他，可恨神怜爱他。
他的所有不幸，一开始也是来自于特殊的体质，来自于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察见渊鱼者不祥。
“你从没有杀过人，你记忆中所有的杀戮来自邪神伪造，他要你痛苦。”卫苍衍没有说后面一句话，或许正是因为察渊纯粹的痛苦喂食，让邪神侥幸逃过了神陨浩劫。
这真相对一个即将消散的灵魂来说太残忍，而且不过是他的猜测，没必要说出口。
察渊张了张嘴，半晌才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他忽然释然地笑了笑，原来他没杀人，他没有违背自己神明信徒的身份，没有堕入邪道。
他忽然又想起阿父阿母的笑容，老太太脸上的笑褶和站在高高双枝上的自由感觉。
他喜欢这个时代，喜欢双枝，但现在他这个不属于这里的魂魄要去找大家了。
“谢谢你们。”
察渊最后对扶姬与卫苍衍郑重道谢，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几乎透明的身形一下炸开，散成点点星光，最后一点无比精纯的灵力在停尸间转了一圈，逸散开来。
察渊彻底消失。
扶姬率先转身，跟着察渊最后一缕灵力往外走，拐弯上楼，最后停在了住院部的病房前。
里面医生正给一个孩子取下雾化面罩，摸了摸她的头又和她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出病房，一个年轻的医生跟在他身后，等出了病房才说：“师傅，这小女孩真是误诊吗？她原来情况那么严重！”
医生看了年轻人一眼，说：“就是误诊，别乱拿出去说，管好你的嘴巴。”
年轻人立马做了个手拉拉链袋动作。
听着师徒两人远去，傅蔺江看向病房里，然后似乎回忆起来，眼睛微微睁大，脱口而出：“这不是那天在社火表演里跪关公的那个女人吗？”
卫苍衍看着抱着孩子脸颊不断亲吻，眼中含着热泪的女人，点头：“是她。”
傅蔺江反应过来，喃喃：“原来这就是误诊的真相……”
扶姬的目光看向高兴的小女孩，又在那位母亲脸上久久停留。哪有那么多误诊和医学奇迹，不过是真的遇到了心软的神罢了。
察渊在观音庙受到香火供奉万年，灵力精纯又绵长，他明明可以再活很久很久，多看看他喜欢的这盛世，为节日庆典踩高欢庆。
可他看见悲苦的众生就一次次将自己的灵力分给他们。
卫苍衍想起小学课本上那个最后一无所有的快乐王子，可现实中不再有上帝能够让他永远生活在天堂。
琴岛所有事情真相大白，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不大，但万年前的魂魄还有饿鬼道的信息十分有价值，总局那边要求卫苍衍和傅蔺江立刻回京市述职。
公羊准他们却还有其他人物，他们将受伤关押的一个厉鬼交给卫苍衍他们带回去审问，后续可能要送去灵隐寺超度。
“最近不知道犯了哪门子太岁，特殊事件翻倍增长，要不然哪里轮得到你们帮忙押送犯鬼。”公羊准将关押厉鬼的禁灵监交给卫苍衍时还阴阳，“也就是你们清闲，我们这种劳碌命，还得赶往下一个任务地点。”
他斜眼看着卫苍衍，眼中有些鄙夷，只有没能力的人才会在关键时刻清闲，因为他根本帮不上忙！
想到这里他有些自得。
卫苍衍完全不介意他的嘲讽，赞同点头：“唉，谁让我是个富贵命呢，跟你这种天选打工人不一样，你们去忙吧～”
公羊准：“……呸！”
骂谁牛马，谁还不是三代从政！
公羊准将禁灵监交给卫苍衍就忙不迭地离开，卫苍衍三人却是明天再启程出发。
扶姬被卫苍衍带进酒店，三人都单独开了房间，这次的酒店比上次酒店看起来贵很多，扶姬把身份证交给卫苍衍后站在前台发呆，目光无意识看见酒店的logo，两秒后大脑才反应过来，这是江氏旗下的连锁酒店。
卫符出差经常住，特事局外勤的预算也不低，但跟五星级酒店比起来还是有差别。
前台办理速度很快，卫苍衍是他们家序列号靠前的svip。
扶姬背着他破破烂烂的帆布包，踩着和酒店光洁地板格格不入，洗得发白还带着点点血渍的帆布鞋跟上卫苍衍。
刚才卫苍衍已经带他在市中心的商场吃了三个小时，这会儿上电梯后，又对他说：“扶姬，你先洗漱休息一会儿，九点开始酒店有自助夜宵，我等会儿叫你一起去。”
扶姬点头。
傅蔺江陪了三个小时，这会儿摸了摸肚子，感觉自己的腹肌岌岌可危，看了一眼笑得纯良的卫苍衍说：“晚上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他看卫苍衍：兄弟仗义吧，给你俩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卫苍衍：好兄弟！
扶姬进电梯又开始发呆，没注意这两人的机锋，从饿鬼道出来之后他发呆更频繁，大概因为脑子里突然多出了一大堆记忆，他迟缓的大脑至今还没有处理好。
他的大脑像一台因为装载了垃圾软件变得无比卡的计算机，这个垃圾软件还经常弹窗让他CPU过热。
现在突然输入进来一个大型文件，处理起来实在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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