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走后不久，天彻底黑下来。
扶姬靠在草垛上闭着眼却没有入睡，他静静听着屋内虫子爬动的声音，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不知名的动物的叫声，和极轻的脚步声。
月亮慢慢爬上最高点，周围的一切也慢慢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随后是茅草屋的大门被敲响。
扶姬没有应声，缓缓睁开眼。
茅草屋的大门在他的注视下被缓缓推开，一道身影逆着月光走进来，比女人高大挺拔，是个男人的身影，他在和扶姬对视的一瞬间一个激灵。
“扶、扶姬，你果然还醒着。”
来人往前走两步，小心地关上门，快步走到扶姬面前蹲下，解开身上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大饼塞给扶姬：“你快吃。”
扶姬手上被塞了和他脸一样大的饼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吃。
他看着周树生：“二花让你来的吗？”
周树生沉默片刻，眼中闪过挣扎，却摇了摇头：“不是。”
他和扶姬对视，认真地说：“扶姬，你跟我走吧，跟我一起下南洋。”
他说：“你在村子里活不下去的，村里人都在传你是妖怪，那些长舌妇看不惯你，村里的男人……反正你跟我下南洋吧，他们说南洋工钱高，到时候我打工养活你，让你天天吃白面馒头！”
少年稚气尚存的脸上满是认真，眼睛在月光的照映下很亮，充满希冀地看着扶姬。
扶姬问他：“那二花呢？”
周树生眼神闪了闪，低头脚尖踢着泥地：“二花是我姐，等我赚到了钱就寄钱回来给她和娘。”
他又重复了一遍：“跟我走吧，扶姬，我会对你好的！”
扶姬看着他，不为所动：“你的意思是要抛弃你娘和把你带大，等了你大半辈子，已经在议亲的二花，带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走是吗？”
周树生哑然，错愕地看着扶姬：“不、我不是……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要救你啊！”
他认真地说：“扶姬，我喜欢你，我把二花姐当成我亲姐，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和她结婚，是我娘逼我……”
茅草屋的门忽然再次被打开，一个消瘦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是李二花，她怀里抱着一床被子，愣愣地看着周树生和扶姬。
扶姬同样静静地看着她，心中却有些讶异，他竟然没察觉到李二花什么时候到的。
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这不是好事，他最近情绪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而祂的力量越来越强了。
扶姬看着李二花漆黑的印堂，跟她说：“我不用被子，你拿回去吧。”
李二花转身就走，一言不发，也没看扶姬和周树生第二眼，但扶姬看见了她眼底的泪光。
她伤心了。
扶姬厌倦地闭眼，对周树生说：“你走吧。”
周树生迟疑地看着李二花离去的背影，又注视了扶姬很久，欲言又止。
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周树生离开了村子，下南洋了，被这件事打击最大的人是张老太。
张老太也是等郎妹，而她的丈夫就是下南洋死的。
甚至尸骨都没有运回来，不知道烂在了哪里，只有一个衣冠冢在坟山。
扶姬走进楼里时，正好看见她哭天抢地，狠狠拍着李二花：“造孽啊！你怎么就放树生下南洋了？！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我要你有什么用？我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给我们张家传宗接代，这下你让我怎么活啊——”
李二花眼里也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扶姬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也觉得有些难过。
而她也看见了扶姬，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迎上来，而是偏过头去。
扶姬便止住了脚步，他看着李二花印堂的黑气，已经浓郁到几乎将李二花半个人笼罩的程度。
他转身离开，脑中却在思索，李二花为什么会死？
是像招郎一样被人言切割吗？可村中李二花风评很好，这件事错并不在李二花，村中不少有家室的男人也会下南洋，大多都不再回来。
那是李二花是撑不住自.杀吗？她很喜欢张树生？
扶姬不知道，他看不出来，或许是喜欢的吧，毕竟张树生还在张老太肚子里的时候所有人就不断提醒她：你娘肚子里剩下的如果是个男仔，那就是你丈夫。
张老太真的剩下了一个男仔，并且因为男人不在需要负担养家重担，张树生可以说是由李二花带大。
扶姬走着走着，路过了娟子，娟子牵着富贵儿走在土路上，路过的人调侃：
“娟子，牵着你小丈夫要去哪儿啊？”
“呦，我们富贵儿又长高了！等再大一点就能娶媳妇了，到时候可要好好对你娟子姐！”
富贵儿吸溜着鼻涕，懵懂地看着这些大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娟子则是满脸羞红，快走几步躲开众人调笑。
可回头看向富贵儿的眼神温柔中又带着迷茫。
扶姬好像看见了另一个李二花，是不是每一次李二花牵着张树生的小手走在村子里的时候，调侃的声音也会从村头响彻到村尾？
扶姬本来不该进村，他最近进村总被针对，被人扔烂菜叶在脚下甚至身上都不是一回两回了。
但他还是进村了，他看着李二花，或许是怕她想不开吧。
即使理智判断李二花是破阵的关键，或许李二花死后他就能从这个幻境里出去。
可他不想李二花死，李二花像田里的紫云英，生机勃勃，不断反哺着这片她生长的土地。
可没想到意外来得那么快。
这天扶姬从茅草堆中起床正要进村，却见村中人成群结队从村子里出来。
而李二花在人群中间，手脚都被捆着，吊在一根小腿粗的木头上，被扛着出村。
而张老太目光阴鸷地跟在她身后，嘴里不断咒骂着污言秽语。
“你个守不住的婊子！浪货！李二花，我养你这么大，还以为你是个好的，结果树生这才走了多久？他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就和勾引男人和你偷情，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烂*的贱货……”
她的言语难以入耳，身边的众人却好似没听见一般，甚至还有老太太附和一两句。
扶姬瞳孔一缩，立马追上队伍，娟子就在末尾，他拉住哭泣的娟子问：“发生了什么？”
娟子一看扶姬哭得更大声：“他们、他们说二花姐偷人，要把她沉河！”
扶姬心狠狠一沉。
队伍中人很多，而且有人刻意拦着扶姬，让他无法上前，只能跟着游行队伍，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李二花放在桥上，脚上绑了大石。
村长沉声对李二花说：“你要还有点良心，就自己跳下去赎罪，洗干净你身上的冤屈，免得下辈子投生成猪狗！”
李二花手被反绑在身后，脚上绑了石头，腰杆却挺得很直。
她视线缓缓扫过众人，在扶姬所在的方位停留片刻，最终看向奔流的河水。
沉默了一路的她忽然大声说：“我没有错！我与那人男未婚女未嫁，怎么不可以？难道我还要给张树生守一辈子吗？”
张老太一下炸了：“你个烂心肝的，我把你买来养到那么大，结果养出了个不守妇道的东西！”
李二花笑了，笑容癫狂又凄丽：“娘，你当初买我不过花了半袋红薯，我从进家门的第一天就开始给你洗衣做饭，捡柴打猪草干农活儿，张树生出生后也是我一手带大，我不欠你，不欠你张家什么！”
“娘，张树生不会回来了，就跟爹一样，下南洋的男人都不会回来的，没人想回这个吃人的地方！”
河岸两边村人听见这话都是一片哗然，村长嘴都被气歪了：“贱妇，还在这里说胡话！来人给我把她推下去！”
扶姬拳头一下握紧，就要撞开身前挡着他的人往前挤。
他不能让这些人这么对她，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二花死！
他掌心向后，只要他一翻手，无数符箓就会出现在他指间，他可以杀出一条路来……
可他忽然被一个人拉住了。
那头，李二花被两个老妇人挟制推搡，她死死看着扶姬的方向，高声喊：“我不后悔！我李二花这辈子不后悔——”
“下辈子我不要生在这里了！我要去逛花楼，要自由平等……”
扶姬和那双流着泪，却分外明亮的眼睛对视，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李二花被推入河里，她最后的话语被淹没在河水里，河水很深，她再没有浮上来。
他的手被翠翠死死拉着。
“别去，扶姬，二花说过让你别去！”
他愣愣回头，翠翠泪流满面，悲戚到喘不过气来，手上却死死拉着扶姬，完成李二花生前对她最后的嘱托。
扶姬看着河面，在李二花咽气后，他们把她拉了上来，尸体抛进了山里。
而他被翠翠拦着，不让他进山。
河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散去，最后只剩他一人。
他看着河面，脑中突然浮现很多人，他妈妈、范萱……
最后只剩下李二花的笑容，像紫云英一样，春来灿烂，却在夏日来临前彻底枯萎。
她说她不后悔，她说她下辈子不想出生在这里，她想去逛花楼。
明明一个月前她还说女人应该从一而终，她说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贞洁，她说大家闺秀都讲究三从四德……
扶姬以前就听过张树生提起下南洋，觉得张树生应该不会留在这里，所以想潜移默化改变李二花的思想。
让她不要像张老太一样，失去自己的姓名守活寡。
可他做错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他亲手把李二花推向了绝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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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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