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府的大门，终于不再是记忆中抄家那日的破败。新刷的朱漆在暖阳下泛着明亮的光泽，门环被擦得锃亮。
门楣之上，“鹿府”两个字高悬之上，象征着鹿家的忠烈。
府内变得热闹起来，匠人们敲打修缮的声音，仆役洒扫的沙沙声混在一起，一派生机勃勃。
鹿宁一身素净利落的常服，发髻高挽，立于前院中央新移植过来的槐树下。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的眼神坚定，指挥着周围的工作：“西厢的屋顶要加紧，雨季前必须完工。库房清点出的旧物，但凡能用的，仔细擦拭归置。破损严重的，登记后丢弃。”
顿了顿，鹿宁继续说道：“演武场地面要平整夯实，还有那里……”她抬手指向东北角一处的回廊，“按原样重建！”
“是！”管事和匠头们齐声应诺，干劲十足。
白清月安静地站在鹿宁侧后方半步，手中捧着一卷修缮图样，扫视着进出忙碌的仆役。
鹿宁深吸一口气，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院中忙碌的一众身影，看到了父亲在院中练枪的英姿，看到了哥哥在树下教她写字的温柔笑容。
那些画面，模糊却温暖。
她知道重振门楣的路，才刚刚开始。而她的战场，将要从这里再次铺开。
就在这时，府门处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随即是家仆的通报：“鹿姑娘，向将军求见。”
鹿宁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微微点头：“请将军前厅叙话。”
*
前厅尚未完全收拾妥当，空气中还有灰尘漂浮。仆人们简单的将桌椅擦拭干净后，摆放进入其中。鹿宁端坐主位，并未起身相迎，白清月则是安静的侍立在她身后。
向南予大步走了进来，他一身绯色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几日不见他仿佛憔悴了许多，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复杂难辨。
“兰时……”他开口，声音带着沙哑。
“向将军请坐。”鹿宁抬手示意下首的椅子，语气疏离而客气，如同对待一位普通的访客，“不知向将军大驾光临有何事？”
她甚至懒得纠正他那声不合时宜的“兰时”。
向南予被她这拒人千里的态度刺激到，准备好的开场白堵在喉咙里。他坐下后，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许久他才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鹿宁，说道：“兰时，过去种种，是我错了。我受奸人蒙蔽，误会于你，未能护你周全，甚至在你最艰难的时候，选择了背弃。我愧对于你，更愧对鹿伯父和鹿安兄长的在天之灵！”
他的声音带着强烈的自责，言辞恳切。
若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情爱的鹿宁，或许早已心软。但此刻的鹿宁，只是静静地听着，眼底无波无澜，如同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事。
“如今真相大白，鹿家沉冤昭雪，我想再履行婚约。”向南予见鹿宁毫无反应，语气更加急促，“兰时，毕竟我们的婚约，是鹿伯父亲口与我父亲定下的！”
他攥了攥拳头，接着说道：“宋柔她心术不正，是我一时糊涂，我已将她禁足后院。兰时，只要你点头，我即刻休了她跟你重新开始！我向南予发誓，此生此世定当护你周全！你依旧是将军府正室夫人！”
鹿宁终于抬起眼，看向向南予，目光平静无比。
“将军……”她缓缓开口，“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向南予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你口中的蒙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选择相信宋柔的眼泪，选择无视我的冤屈，选择在鹿家蒙冤时袖手旁观，甚至在大理寺公堂上看着我受刑，你可曾有过半分不忍？”
鹿宁顿了一下，继续道：“宋柔手腕上的那血蛇图腾，与几日前大理寺中呈递的安槐密信中的证据如此相似，你就不曾怀疑？难不成亲眼见过后，还要说是被蒙蔽？”
鹿宁的声音依旧平稳，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向南予心上。
“至于婚约？”鹿宁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早在你另娶宋柔之时，就已作废。”
她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向南予，目光锐利：“将军请回吧，鹿府初归，诸事繁忙，恕不远送。你我之间，再无瓜葛。鹿宁此生，不会走回头路！”
“兰时！”他嘶声低吼着，缓缓站起身，身体微微颤抖。
鹿宁转过身不再看他，只是对门口侍立的仆役淡淡吩咐：“送将军。”
逐客令已下，姿态决绝，再无转圜余地。
向南予盯着鹿宁那挺直如松的背影，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随后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鹿府前厅，背影仓惶而狼狈。
“清月。”她低声呼唤一句。
白清月倾身向前，听候发落。
“去向府查一下，看看证据是否在宋柔手里。”
“是。”白清月领命离去。
鹿宁微微侧首，看向他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起冷笑。接下来，她要亲手掀开宋家的真面目。
*
云麾将军府书房，浓烈的酒气弥漫其中。向南予颓废跌坐在椅子中，脚边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酒坛。
他眼神空洞，手中紧攥着一个早已出现裂痕的玉佩。
那是当年鹿宁送他的定情信物。
他回想着鹿宁今日那冰冷决绝的话语，心中涌现出后悔。他知道，是他亲手将曾经的情谊粉碎。
“图腾……”
鹿宁那句看似无意的提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宋柔手腕上那个血蛇图腾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过往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被一一串联。宋柔对鹿宁超乎寻常的恨意与狠毒手段，恐怕不单单是因为感情纠纷。
“哐！”
他猛地将手中的酒坛狠狠砸在地上，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夫君……”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宋柔端着一碗醒酒汤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温婉，柔声劝说道：“您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大伤身，妾身特意……”
“滚出去！” 向南予怒喝一声，狠狠地瞪了宋柔一眼。
宋柔被他充满恨意的眼神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醒酒汤差点落地。她脸上的笑意僵硬在脸上，随即转为委屈：“夫君？您这是怎么了？妾身只是担心您……”
“担心我？” 向南予冷声反问，摇摇晃晃起身，一步步逼近宋柔，“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被我发现？！”
“勾当？夫君您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宋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慌乱，左手手腕不由得往衣袖里缩了缩。
“听不懂？” 向南予一把抓住宋柔纤细的手腕，“宋柔，你最好祈祷，你跟宋家与安槐族没有半点关系！否则……”
他猛地将她往后一推，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宋柔惊呼一声，踉跄着摔倒在地，醒酒汤的碗落地，碎片四溅。她抬起头，看着向南予眼中的憎恶，不由得一阵颤抖。
“滚！” 向南予指着门口，“滚回你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半步！”
宋柔捂着手腕，在侍女的搀扶下踉跄着离开。
房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向南予的粗重喘息和砸东西的巨响。
回到院落的宋柔，脸上所有的委屈瞬间褪去，只剩下愤怒和恨意。
“鹿宁，一定是那个贱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扫落在地！
“你毁了我的一切！你让我被向南予怀疑！你和你那死鬼父兄一样该死！” 她对着铜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容，咬牙切齿地诅咒，“我不会放过你的，鹿宁！我要你付出代价！”
*
夜幕降临，鹿府大门前悬挂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府内的喧嚣已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匠人收拾工具的声响。
谢奕一身玄色常服，静静地立在鹿府大门门口。他凝视着那扇崭新的朱漆大门，仿佛能想象到鹿宁靠在槐树下筹划鹿家未来的模样。
他本该离去的，可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二人相遇以来的种种。
破庙中她挡在马前的坚定，公堂上她受刑时挺直的脊梁，囚车里她不屈不挠的眼神，以及大理寺沉冤得雪时的那个浅笑。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中涌出。
他向来冷静自持，可此刻站在鹿府门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踌躇。
以什么身份进去？说什么？还是仅仅看一眼她是否安好？
他胡思乱想，不由得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嘲笑自己何时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就在这时，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鹿宁披着一件素色的斗篷走出。
她的发髻随意的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显然是准备出来透口气。在抬眸的瞬间，她与谢奕的眼眸相对。
鹿宁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浮现出一丝玩味，淡淡的开口调侃，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王爷，怎么不进来？是打算把我家这新门槛，看出朵花儿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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