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身边那个哑巴嬷嬷,总是不受待见。
每次见到夏承恩,像是怕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夏承恩好几次都想问个明白,可每当他朝嬷嬷走近一步,皇后总会恰巧出现。
自从上回和戚屿柠诀别,夏承恩就没再踏出过东宫。
好不容易熬到禁足期满,他赶往宣政殿,却在宫道拐角撞见一幕——
哑巴嬷嬷被罚跪在宫门外,一个侍女正掌她的嘴。老嬷嬷身子佝偻着,脸上红肿,面前摆着半碗泔水剩饭,她正用手抓着,狼吞虎咽。
夏承恩几步上前拦住侍女:“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年岁这么大,究竟犯了什么大错,要这样作践她?”
侍女吓得噤声,直到夏承恩弯腰将嬷嬷扶起,她才支支吾吾回话:“是娘娘的口谕,奴婢……奴婢只是照办。”
老嬷嬷借着他搀扶的力道站起身,枯瘦的手却猛地攥紧了他的袖子。
“大胆!”皇后的声音自身后冷冷传来,“一个贱奴,也敢脏了太子的衣裳!”
哑巴嬷嬷像是豁出去了,朝着夏承恩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咿呀的声响。皇后一个眼神,左右侍女立刻上前,硬生生掰开了嬷嬷的手。
“儿臣参见母后。”夏承恩行礼,目光却仍锁在嬷嬷身上。
“人老了,总做些疯癫举动,不过小惩大戒,免得日后闯出祸事。”皇后语气平淡。
“既然如此,何不送她出宫,颐养天年?”
“她家里死绝了,就剩她一个,又是个哑巴,送出宫去,只怕活不过一个月。”她话锋一转,“倒是你,禁足才解,这是要去哪儿?”
夏承恩垂眼:“母后知道儿子要去做什么。”
“你若还想为你父皇为戚家求情,我绝不准许!”皇后声音陡然转厉,“你是太子,不能由着你胡闹!”她挥手便要令侍卫押他回去。
谁知夏承恩这次竟半步不退,反手夺过一名侍卫的佩剑,腿伤也顾不得了,与众人对峙。
“儿臣已经错了一次,母后还要我再错下去吗?”
“夏承恩!”皇后在他身后厉声喝斥。
他没有回头。
直至宣政殿外,他才掷剑于地。内侍传话陛下不见,他便立在殿前,将心中郁结、是非公义,尽数陈于天地。
可他不知道,殿内阴影中,天子正挽开一张弓。
箭矢破空,贴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
王书淮连滚爬跑出来,扑跪在他脚边,声音发颤:“殿下!别说了!求您快回去吧……”
夏承恩的心直往下沉。
殿内传来皇帝冰冷的声音:“你再敢多言一句,朕就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皇后急匆匆赶来,扬手便是一记耳光,随即转身跪倒:“陛下息怒!是臣妾管教无方,臣妾这就带他回去!”
“父皇!若连您都罔顾礼法正义,这大夏还是大夏吗?!”夏承恩甩开皇后拉扯他的手,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是朕……往日太纵容你了!!!”
“陛下!”皇后急声打断,“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求陛下饶过承恩这次!”
空气死寂。最终,皇帝下令,御前侍卫将夏承恩押往宗仁馆。
那地方在皇宫最西的角落,一座四方小殿,常年不见人烟,院里只有一棵枯死的老树。
夜里,夏承恩靠着枯树沉思,一只枯瘦的手忽然从门缝里伸进来,焦急地招着。
他凑近一看,竟是穿着黑袍的哑巴嬷嬷。
“嬷嬷?怎么是您?”
嬷嬷说不了话,只急切地将一个食盒从墙角的狗洞塞进来。她仰头望着他,眼神里满是说不出的悲恸,泪光在眼眶里直打转,不等他再问,便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夏承恩提起食盒,入手沉得很。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块压筐的石子。
他起初也以为嬷嬷真如皇后所说,老糊涂了。可想起她日间攥紧他袖子的手,那双含泪的、清醒无比的眼睛……他心下一动,将食盒里外仔细摸索,最后心一横,用力将其摔在地上。
木盒散架,夹层里果然藏着一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发脆,墨迹也淡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借着月光细看。
写信的人,是早已病逝的苏贵妃。信是写给她孩子的。
可夏承恩依稀记得,宫人们说,苏贵妃并无子嗣。
他压下心头疑虑,继续往下读——
“今喜得一子,愿他一生承天恩泽,故名承恩。”
满纸荒唐。
他又抖开另一块、用暗褐色血字写就的白布,上面的字迹更是触目惊心:
“皇后非你生母,她与陛下共弑苏贵妃,夺其子嗣。老奴舌被割,成哑。”
夏承恩不可置信地将信件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不、这怎么可能呢…不、不……”
一夜未眠,他失魂落魄地捧着那方信件,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当初裴钦洲留下的那句:“你会想明白的。”究竟是何意。
他紧紧握住那方血书,打晕侍卫,朝皇后宫中赶去。
推开宫门,只见地上一滩刺眼的血迹。
哑巴嬷嬷毫无气息,静静地躺在血泊中。
皇后见夏承恩到来,眼里满是惊骇。
“承恩?!你不是在宗仁馆吗?!”
他没有回应,走上前将嬷嬷瞪得老圆的眼睛合上,又捏住她的两颌。
没有舌头。
这一刻,他的心彻底死了。
他手持长剑,指向皇后。
皇后身边的人皆挡在她的身前。
“为何要这般对我?”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却带着十足的埋怨。
“承恩,你在说什么?”
“我的生母,真的是你吗?”他踏过血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走向皇后,不断重复问道:“我在问你们,我的生母,究竟是谁?!”
无人敢动。
“说!?”下一秒,他便先斩杀了皇后身边最亲近的掌事姑姑。
“夏承恩,你放肆!”皇后惊恐地望向他,试图用母后的身份继续怔住他:“这些年,难道母后对你不好吗?!”皇后仍然避重就轻地回答,却换不来夏承恩昔日一分一毫的理智。
眼看夏承恩杀到眼前,皇后腿软跪在地上:“承恩,你叫了我二十一年的娘,我自问待你不薄,今日,你真的要杀了我吗?”她再赌,赌她亲手养大的儿子不会真的狠心杀了她。
剑落在她脸上一寸之处,夏承恩的眼泪不断掉落在她的眼前:“母后……?”
他放下了剑,却不是轻易放过皇后,即便杀了她,也还有天子。
仇恨的源处,不止一个人站在那儿。
“承恩,承恩,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恨母亲的,对不对?”皇后跪坐在地上,扯住他衣裙处。
“不。”他转身,冷冷道:“我会在一个最适合的时机,杀了你。”
说罢,他在侍卫赶来前,一跃而上宫墙,逃离了皇宫。
……
长夜漫漫,将军府中,树叶被风刮得沙沙作响,温知白独自站在树下,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她也有些茫然了。
这段时日,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总残缺,却又无法言明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戚屿柠已好几日没有回来了,她除去将手中的钱全交付给裴府以制兵器后,也去为接纳的难民施粥,补贴从前所在学堂的先生,让贫苦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习字。
这些,都是从前江绪婉会做的。
“知白。”戚屿柠回来了,站在不远处轻唤她的名字,介于上次分别时温知白说的话,戚屿柠不敢与她太亲近。
可温知白却像没事人一样,朝戚屿柠小跑去,亲昵地挽上戚屿柠的胳膊:“怎么样?一切可还顺利?”
“嗯,放心,你给的银两足够,各项都安排好了。”
“……裴钦洲他……有没有说些什么?”温知白吞吞吐吐道,毕竟现在她与裴钦洲早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冤家,不过她还是不死心地打听他的消息。
“裴大人让我转告你,彼时谢谙会来保护你。”戚屿柠犹豫半天,转而又道:“知白,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向你说。”
温知白抬起头,朝她笑道:“你与我有何不能说?”
“我能看出来,裴大人对你情谊不浅,许是你们之间有何误会,你上次对他说的话,也太难听,连我都有些伤心了。”
“嗯?我对他说了什么吗?”
“……你不记得?”戚屿柠惊讶,转而继续道:“你不是说,裴大人是你一时怜悯,捡来的玩物吗?”
温知白彻底愣住了:“我不可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可就是你说的,实际上,你说的比这还更难听百倍,千倍,当时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怎么可能?”温知白再次望向戚屿柠肯定的眼神,她的心慌乱起来:“他现在在哪?”
“他已经离京了。”
闻言,温知白的十指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怎么能说出那样伤他的话来,并不是她的心意,况且他尚重伤,自己为何又这般伤了他的心。
愧疚感如藤蔓,紧紧缠绕她的心脏。
“知白……眼下,再与他相见亦是不可能。”戚屿柠牵起她的手:“等一切尘埃落地,你们再好好说吧,别难过。今日回府,一是再为我哥哥上柱香,二是为裴大人传话,三是与你告别。我们都不知最终的结局,却只能拼尽全力赌一把。知白,我们回头见。”
温知白抱住她:“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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