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少年无为 (上)(番外)
柳鸿尧的奶奶,叫柳瑾然,出生那年正值新中国成立。
她与柳鸿尧的爷爷并非青梅竹马,也不是同村人,两人甚至相差六岁。
1978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后,因田地划分问题,这才成为两人相遇的诱因。
那年他29岁,她23岁。
他叫柳修远,出生时家境尚属富农,童年过得还算幸福。
两人都姓柳,情投意合,旁人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他对她很好,像许多老一辈的爱情一样,平日虽爱斗嘴,但有什么好东西总第一时间想到对方。
她也明白,他对自己一心一意,绝无二心。
后来两人齐心协力,一起攒钱,一起买材料、建房子。
快到千禧年时,柳修远父母留下的老屋要拆迁,两人回去了一趟。
年近五十的柳修远,望着曾经的老屋,哭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不起我弟弟。”
……………………………………
柳修远五岁那年,国内大搞“□□”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再加上自然灾害,全国陷入困顿。
许多人背井离乡,四处逃荒。
柳修远的父母原是富农,悄悄在地窖里藏了些粮食,这才让一家三口熬到了下一年收成的时候。
正是在那样一个艰难的时刻,这个三口之家突然变成了四口。
陆陆续续有逃荒的人经过他们村子,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饿得只剩皮包骨头。
柳家整天紧闭门窗,生怕有人发现他家有存粮,引来抢夺。
没人敢肯定,饿到极致的人能刚出多么疯狂的事情。
一天夜里,狂风大作,仿佛要把房子掀翻。
一阵微弱的哭声在柳父柳母窗外响起,渐渐低下去。
(此处的柳父柳母指的是柳修远的父母,而不是柳鸿尧的,下同。作者注)
已有一子的柳母一听就明白,那是婴儿的啼哭。
他们搬开抵门的桌椅,推门出去,只见一位妇女怀抱着婴儿,蜷缩在屋檐下躲雨。
出于自卫心理,柳父起初还想赶他们走。
可喊了几声,那妇女一动不动,怀里的孩子却越哭越大声。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两人没惊动柳修远,轻轻上前一推——
那名妇女应声倒地,按住他的胸口,身体早已冰冷僵硬,再也找不到任何心脏跳动的痕迹了。
唯有怀中的婴儿还在声声啼哭,本应稚嫩的小脸蛋却因饥饿深深凹陷。
柳母赶紧将孩子抱进屋,柳父望着台阶上那具一半浸在雨水中的尸体,长长叹了口气,返身关门。
小娃娃已饿了好几天,家中也没有母乳,更没有现代的奶粉一类的东西。他的牙齿还没有长齐,粮食又嚼不动。
“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娘,以后怎么活?”
“孩子他娘,咱家存粮虽还有一些,可要是灾情再不缓解,我们也撑不了多久啊……”
“我明白,但这么小的孩子,我们能把他扔到哪儿去?难道要学那狠心人,送他去见他娘吗?”
…………………………………
柳父沉默了。
孩子哭个不停,柳母拿了点玉米面糊糊,强行送到孩子嘴里,也不管能不能吃下去,就一股脑地喂。
小孩子乖乖的,糊糊一进嘴巴就不哭了。
屋外的雨逐渐小了,东方已在宽阔处展露一点红色,乌云在极端天气下消散得很快,朝阳的第一抹亮色从门缝下强行闯进来,照在孩子胸口上挂的长命锁上。
上面写有他的名字——“徐闻博”。
锁将阳光反射出来,惹得人眼睛里直冒泪水。
彷徨再三,他们还是决定收养他。
糊糊毕竟是不适合这么小的孩子吃的,喂了好一会儿后,柳母一喂进去他就吐出来。
来来回回几次后,柳母才确定他是真的不需要再吃了。
柳修远睡眼惺忪地起床,看着自己父母手里的孩子,完全弄不清他的来历。
柳修远也就五岁,根本无法了解死亡是什么。鉴于这个原因,两人只能撒谎道:
“这是天上来的孩子,你之前不是说想要一个弟弟嘛,这不……”
话已出口,两人才发现不知道孩子的性别,要不是那就难以自圆其说了。
不过,如他们所愿,经过检查后确定是男性。
“这不,是老天赐给你的!”
柳修远被自己的父母哄得一愣一愣的,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深信不疑。
他走到徐闻博的面前,看着他因见到陌生人而瑟瑟发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的手,就像是害怕打碎一个瓷娃娃那般谨慎。
“弟弟乖乖啊!哥哥在这呢!”
柳修远的手指多半是有魔力,徐闻博只短短一刻就笑了起来。
“自此,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再慢的计时器也走了很大一截。
此时是1975年,正处于十年“□□”的第九年。
两人以兄弟之名互称了15年,徐闻博也已经从以前只会跟在柳修远后面,“哥哥”、“哥哥”叫着的小屁孩,成长到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初中生。
经济发展水平平稳,虽不至于频频都能吃上大白米饭加回锅肉,但至少可以吃饱了。
柳修远成绩很差,写一篇文章大半都是错别字,但好在他长得又高又壮,还勤快,耕起地来一个人顶两个人,虽然与现代人比起来他并不算什么,但放在当时那个年代,柳修远也是一个极好的劳动力。
那时候,村里还在实行“合作社”,幸亏他们村里的人勤快,暂时还没有出现饿肚子的情况。
柳修远和徐闻博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兄弟还亲,有事没事都喜欢凑在一起。
柳修远聊他所期盼的未来,徐闻博聊自己的理想。
村里绝大多数人的文化水平都很低,甚至有一部分人还属于文盲的范畴。
仅是初中毕业的徐闻博就已经是村里的“高材生”,村里年长的人都非常看好他,认为以他的能力将来一定能帮全村人都致富。
但这种观点也仅限于年长的这一类人。
□□还没有结束,整个村里的年轻人都人人自危,谁都可以说对方□□,谁都可以被人说成□□。
几个年少轻狂,但思想愚钝的青年人组成了一个小队,整天都在村里、各生产队里乱转,要是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们都给对方扣上□□的帽子,然后把人吊在空地里的一根柱子上打。
大家在路上遇到他们,全都躲得远远地,生怕与他们对视,然后因为“眼睛里充斥着资本主义的眼光”而遭殃。
人们也不敢还手,不然那几位就会联合起十几个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将他们认定的“罪人”押到县里,用强光照他几天几夜不让睡觉,以此来洗干净他们身上的资本主义气息。
他们横行霸道,无所不为。甚至连村里的猫都会因为“为了资本主义而偷取食物”这种离谱的理由,被打得遍体鳞伤。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们强行进入学校,打着“防止资本主义入侵青年群体”的旗号,对着这所初中展开“例行检查”。
当时徐闻博正拿着和自己哥哥一起从县图书馆借来的一本世界名著阅读。
其实看书本身没有问题,但麻烦在于这本书叫《简·爱》,她的作者是英国人,而英国不仅仅是资本主义国家,更是有着“日不落帝国”之称的帝国主义国家。
那几个人文化水平不高,作者全名夏洛蒂·勃朗特,他们只认得一个“夏”字,其余字看了都一脸茫然。
不过,作为“反资本主义”的急先锋,“英”字他们比谁都认得清楚。
“喂!那边看书的那个!”
徐闻博抬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过来。他本能地想跑,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又怎么跑得过几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呢?
他们一把拽住徐闻博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原地。
“嘿!资本主义的走狗!别想逃!”
肩膀被拽得生疼,双腿也被吓得发抖,但徐闻博仍用清醒的脑子和不结巴的声音有力地反驳着:
“我什么时候成资本主义走狗了!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另外几个人捡起掉在地上的《简·爱》,确认是英国人写的后,他们将徐闻博控制得更紧了:
“你还说你不是?那为什么要看资本主义国家写的书籍?”
“那是……”
“闭嘴!《简·爱》两个字我认识,”其中一人嚷道,“这就是一本讲‘简单的爱’的书籍嘛!”
“你才那么小,就敢看资本主义的书籍!还敢看资本主义的爱情!你已经被彻底洗脑了!必须清除你身上的资本主义气息!”
这所初中里只有一位老师,管理着学校三十多个学生。他看到了徐闻博的情况,立马上前制止:
“你们干什么!这是学校,不是你们随便抓人的地方。”
几人看见面前这个感觉一拳就能撂倒的老师,不屑一顾地说:
“你的学生看这本讲资产阶级‘简单的爱’的书,我们抓他难道错了吗?”
老师听到这话也蒙了,他的文化水平放在现代可能也就是高中程度,但在当时已经算是“知识渊博”的人。
几人嘲笑老师是井底之蛙,将《简爱》举到老师面前。
“怎么?难不成你也被资本主义洗脑了?”
老师不敢再强硬下去,在殴打徐闻博一人和全校师生都可能被殴打的选择下,他犹豫了。
………………………………
徐闻博被带走了,一路上他没有放弃挣扎,但行人匆匆,就算有人想见义勇为,也被同行人拉走了。
在这个时代下,不作为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他的哭喊声震天动地,听见之人无不为他感到愤慨不平。
几人刚把徐闻博带走,老师就跑去通知他哥哥柳修远了。
老师心急如焚,要是徐闻博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在那个连勤洗手、勤换衣的习惯都还没完全养成的年代,他极有可能因感染而死亡。
柳修远知道这件事后,没有耽搁一秒钟,丢下锄头就往空地跑,全然不顾身后试图跟他一起去的老师。
蚂蚁开始搬家了,远处翻滚的黑云将各种小动物赶出洞穴,趴在地板上细听远方的震动,乡间路面上的石块也在不断地颤动着。
山雨欲来。
几人刚把徐闻博押到空地上,柳修远就赶到了。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弟弟!”
几人回头,这才发现怒发冲冠的柳修远。他们几个人在高大的柳修远面前,简直和一只生病破碎的小鸡没什么区别。
但他们仍旧固执地坚守自己的“原则”:
“柳修远!你弟弟被资本主义洗脑了!现在由我们来帮助他回归到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里!”说着还不忘摇晃手里的《简·爱》表示这就是证据。
柳修远文化程度不高,但胜在有一个“高材生”弟弟,时不时地就给他讲一些书中的情节。这本《简·爱》徐闻博没有读完,柳修远也没有听完。
但就柳修远听到的部分,多少能断定这不是一本鼓吹资本主义的书籍。
最重要的是,这本书是从县里的图书馆借来的,借书证都还在家里放着,怎么可能会和资本主义有关。
“就凭一本书?你知不知道这本书是哪里借的?”
几人哑然,但还是硬着头皮说:
“我们管你哪里借的!反正这书的作者是英……”
“你们脑子是有病吧?”柳修远直接不忍了,怒斥几人,“这本书是县图书馆借的,借书证还在我家里!”
“你们要是说徐闻博我弟弟被资本主义洗脑了,那么是不是说整个县图书馆都被资本主义洗脑了呢?”
“啊?!怎么不说话了?哑巴啦!”
几人都是些年少轻狂的青年人,但抓住徐闻博的几人在柳修远面前根本占不了任何优势。柳修远大吼一声,背后相隔几百米的大树林里的鸟都要飞走几只。
他们的确理亏了,毕竟谁也没想到,柳修远和徐闻博两人会为了借一本书,而走上十几公里的路去县里。
要是他们说县图书馆的人都是“□□”,要去县里抓人,那他们就跟神经病没什么区别了。
生产队不跟村斗,村不跟县斗,县不跟市斗,这些简单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
这几个人打着“革命”的旗号,在村里横行霸道,放到县里也不过是几个耍横、无所事事的烂泥混混。
天空也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怒火,将自己的愤怒化作一滴滴火石般的雨滴,像火山喷发那般倾泄而下,几乎用尽了自然的力量,要将这几人所做的一切不平之事冲刷干净。
几人见势头不对,立马丢下徐闻博撒腿就跑。
徐闻博早就被吓傻了,那个年代人们总是认为十多岁的孩子内心该有多么坚强,就像现代人认为自己的孩子“不配”抑郁一样。
他发疯似地跑到柳修远的跟前,抱在他的怀里,仔细地、没有任何杂念地嗅着柳修远身上的味道。
那是一种经常在田里耕作的人身上才有的味道——泥土与清晨露水混杂在一起,带有昨日烈日晒过的秸秆味,伴随着地下的青草和蚯蚓的混合气息。
“哥……(抽泣声)我以为他们要打死我……抽泣声)”
柳修远环抱着怀里的弟弟,雨水落进他们的发丝,流经他们紧靠着的胸口,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心脏的跳动。
“没事了,没事了啊!有哥哥在呢!没人敢欺负我弟弟的!”
雨声越来越大,抽泣声却逐渐消失。
柳修远牵着徐闻博的手回家,不再哭泣的徐闻博细细地感受着他哥的手掌,那是一双因为经常耕种而显得粗糙的手,与徐闻博细嫩的手掌完全不同。
跟在他哥后面,他将《简·爱》放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免得被雨淋湿。
在他的心里,有种异样的情感在不断蔓延,那似乎是亲情,却又似乎不止于此。
这份情感在他心里犹如那场饥荒中吃到的玉米面糊糊,虽然难以下咽,却又必不可少。他感到好奇怪。
他哥的锄头还在地里,被雨淋过的铁器是容易生锈的。
“我好像有点喜欢我哥!”
“我不想和我哥只做亲人。”
作者不是文科班的人,历史知识是真的不清楚,有问题还请谅解![玫瑰][玫瑰][玫瑰][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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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亲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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