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枫哲和柳鸿尧逃离后，柳奶，也就是柳瑾然，放下了自己手里择菜的事情，坐到太阳下。
雪后的阳光并不强烈，但也足以融化这世界的寒冰。后院子里许多花草也因寒冷而弯下了腰，它们全都低垂着，期盼着明年春季的到来，再花开满枝。
大家都为寻找两个孩子的事情而忙碌着，家里也没有人回来吃饭。
刘瑾然年轻时就很爱吃蛋黄派，现在老了，也还是爱吃。明明自己就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却还偏要钟情于蛋黄派，主打的就是一种“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的精神态度。
吃着吃着，她无意中就想起了她的爱人——柳修远，已经去世近几年了。是因为脊椎处的恶性肿瘤压迫，再加上脊椎的旧伤复发，没挺过来，就一命呜呼了。
照医生的话来说，要是没有旧伤，他本可以再多活几年的。
这处旧伤，是徐闻博出事那天造成的。
那时，柳修远如同失神般地站在医院走廊上，手里拿着一份告知书——只是告知他的弟弟死亡了，具体的死亡证明以及赔偿需要等大部分事物处理完了才会发下来。
医院里全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医护人员乱作一团——因为又有不少人因为伤心过度而晕过去。很多人都蹲在地上，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在那个时代，有很多家庭会因为这场事故而彻底丧失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接下来的生活会怎么样……没人知道。
柳修远不愿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境地里多待，尽管他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尽管他的身体在内心极度的寒冷下僵硬得近乎无法移动，尽管他已心如死灰，尽管他的弟弟已经在这场漫漫大雨中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但他必须回家，家里有刘瑾然和自己的孩子。柳父柳母双双离世，徐闻博也紧随其后。好好的一家人，加起来足足六口人，如今在死神的催促下，也就只有区区三口人还尚留人间。徐闻博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是他们家里的希望，更是整个村里的希望。可天妒英才，非要以无端的事故将他的灵魂带离平凡的人间。
………………………………………
用混凝土浇筑的道路边，阿拉伯婆婆纳连片地生长着。蓝中带白的小花被雨水打落在泥土里，无法爬起。雨是会过的，晴朗、和煦又不失风度的暖风终归会吹遍每个绿色的缝隙。等到雨过天晴的那刻，它又将振奋着抬起头，勇敢地去面对被风雨击打过的所有泥泞。
随着摩托车的发动机再一次启动，悲痛欲绝的柳修远还是步入了归程。
大地在悲鸣，为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们。闪电击穿了天空，在短短的一瞬间万物都清晰可见。稻苗在暴雨的冲刷下显得摇摇欲坠，动物们也早就回到了自己的巢穴，和家人待在一起。老式摩托车的发动机声响很大，轰隆隆的怒吼却无法透过风暴的“隔篱”。雨滴在水泥路面上不断地飞舞，泛起阵阵波光粼粼，却又无法长存。
家就在前方了，柳修远唯一的家就在前方了。
一段下坡路，一段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下坡路，一段他每天回家出门都要经过的下坡路，一段昨天徐闻博还走过的下坡路。
他，出了车祸。
一辆全车漆黑的汽车从他的视线盲区里冲出来，没有任何提示。对方没打开大灯，转弯灯也没开，甚至连喇叭都没按一声，就这么不顾他人死活地冲了出来。
柳修远反应再快也来不及了。他的视线从他紧拉刹车、双胎打滑、一头撞到对方车上的侧挡风玻璃、倒下来时脊椎刚好撞在摩托车的车把上后，就逐渐黯淡下去。
他无法喊出一点声音，咽喉就像被人掐住了，他感觉到无法呼吸。对方车上的尖叫，下车后询问自己的话语，马上给医院打电话的声音，对他们自己问题的道歉，他都听得一清二楚。柳修远倒在地上，冰冷的雨水在偷取他的体温，他已经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四肢，大脑却还在不断地升温。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风声、雨声、呜咽声、后悔的道歉声、无助的哭喊声。他的意识正在逐渐模糊。恍惚间，他看见了家中的妻儿正跪在他的身边，喊着他的名字叫他不要死。刘瑾然甚至在威胁他：“要是你没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他不愿再去想徐闻博。他的弟弟是因为自己才改变了行程，是因为自己才殒命在那辆列车中，他无法原谅自己。
可，他的弟弟已经死了，再愧疚，也无济于事，难不成他自己还能够跟着自己弟弟一同去死吗？在那死后的虚无空间里，他又能做些什么来为自己赎罪呢？他貌似什么也做不了。
“不，不能死！我还要活着！刘瑾然还在家里等着我！”柳修远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又被死神给压倒在地上，“我弟弟喜欢我，他绝对不喜欢我就这么去找他！我不能让他如此深深爱着的我就这么什么都没有作为地死去。至少，让我代替他的生命活下去。”
意识模糊的不成样子，连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本人也不知道。雨水已经无法再次降低他的体温，他的意志，他对他弟弟的爱，这一切都阻隔在耳外。
死神缓缓收回镰刀，黑白无常也收回铁链。他还应该活着，他还有沉重的罪孽尚须在人间去偿还。
他承载着他弟弟的生命。
“我……爱着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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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的火焰在绝望处发疯似地燃烧着，枯木被点燃了，熊熊烈火妄图击溃一切懦弱的意志。群山呜咽着叹息，森林也被吓得瑟瑟发抖，动物内乱着，想要用柳修远的生命来作为祭品，以换取苍天的宽恕。这场烈火已经带走了他的弟弟，他又怎肯臣服于它。他的生命不会为任何人、事而低头，意志的绿草生生不息！
他，最终仍旧活了下来。
徐闻博的赔偿很快就下来了，有很大一笔钱，用现代的物价来衡量的话，大概有一百多万元。事故司机全责，前前后后加起来也赔了五十多万。柳修远的脊椎造成了损伤，成了中度残疾，每个月都能领到政府的部分救济金。他们家一下子就富起来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柳修远没有要县医院里徐闻博的骨灰，正如当时火车站的管理员说的那样，他弟弟的骨灰里掺杂了太多他人的“部件”了，那并不是他弟弟。
那个年代的人普遍都迷信，柳修远去庙里求了个”替魂符“，将它放在了徐闻博的冢里，从此来求徐闻博的灵魂安息。
日子逐渐地好起来：柳瑾然去村里的工厂里上班了，柳修远虽然没有办法再次耕作了，但是也在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两人的儿子很聪慧，成绩完全不输于聪明的徐闻博。
柳修远的一生中，整个后半程都有几分和徐闻博相似的气息。固然，他没有徐闻博那样的才智过人，但也在不断地培养自己——他在替徐闻博而活，他活出了他们两人的生命。
故事最后，也是柳修远生命的最后，他拉住刘瑾然的手，将一切故事告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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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灯光与家里的台灯大不相同，昏暗的灯光致使她很难看清对方脸上的细节，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都戴着口罩，也很好说话，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药水的味道穿入人的鼻腔。
窗外的雨一直下着，天空中逐渐被白雾笼罩，亲戚朋友不断地进来，又不断地离开，她一直待在他的身边，没有一句怨言，只是用自己也并不算温暖的双手握住他的手掌，试图让他的体温回升。
她给在国外的儿子打过电话，但是对方没接。她想，恐怕儿子正在各种高端会议里跳转吧——她的儿子真的很优秀。
断气前一个小时，空荡荡的病房除了两个爱人的对视外，也就只剩下了一大堆生命仪器在微弱地响着。
人总是在生命的最后，才能放下所有的隐瞒，深挖自己记忆底层不愿向人诉说的往事。他做了，也确实如此。
听柳修远将整个故事说完后，她突然明白她的爱人这些年来为什么会这么努力了。即使身体已经残疾，他还是不断地帮自己做事。有很多次，刘瑾然真的从他的身上看见了徐闻博的影子。现在，一切都有了非常好的解释。
她，的确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发现了他的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去做一件你认为对的事情，而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我的后半生都在践行这句话。我们儿子当年不是要出国留学嘛，也是这句话让我放弃了那个替他求来的、所有人都心心念念的高薪工作。”
后来，徐闻博死后没多久，我突然收到一封信，那是他在坐上那辆火车的前夕写的，邮局按照他预定的时间将信给我送来了。那之前应该还有一封，我猜他应该是在火车中写的，只是没等他下车，噩运就先他一步。信在这儿，我不想到最后不对你坦诚。”
柳修远颤巍巍地将一直紧握在手里的信放到刘瑾然的手里。
刘瑾然已经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哭声了，她接过信，眼泪就先行滴落在信上。信上的字工工整整，是极其完美的行书，内容是：
“哥！之前那封信你应该收到了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早就到国外了吧！你等我赚大钱，咱也一起到国外来玩玩。就如上一封信写的，我都喜欢了这么久，可是我们终归是无法在一起。其实吧，我在学校里有个挺喜欢的女生，但你那天居然敢那么说我！我真的很生气！你等着带人家回来，狠狠地打你的脸！这封信是在我走的前一天晚上写的，主要我怕明天醒过来就不敢写了。哥……我很爱你，和你说的一样，只限于亲情……只能限于亲情。不过，我也已经准备走出去了。我看书上说，声音是每个人最独一无二的特征，所以记住我的声音吧！在我回国前别忘了我！等着我下次回国时，你就等着看我牵她的手吧！”
信毕，刘瑾然再次将信还给柳修远，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又能干，遇到事情总觉得扛扛就过去了。但她高估了自己，她早已泣不成声了。
反观柳修远，他倒很冷静，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有的只有对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来的释然。他还吊着一口气，得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我后悔啊！我有罪啊……”
“不！你没罪！”刘瑾然的声音让生命的烛火已经燃尽了的柳修远又有了一些力量，“你已经尽了一个哥哥该做的所有责任。他对你就算有这样那样的、在你心里所谓的不正常的情感，但就像你包容他一样，他也从未奢望过还能从你这里获得什么。就算你当时没有骂他，你又怎么能肯定他以后就不会出意外了？你没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刘瑾然从小就没父母，劝慰水平非常低，安慰人也没有什么技术。但就是这段没有任何技术的安慰话语，却犹如有人帮柳修远取掉了那块一直压在心头、从未放下过的裂石。
夜晚让人们的话语很难再有力量，一份真挚的心比什么都有用。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柳修远将自己最后的希望嘱托给刘瑾然：
“能不能记住：‘去做一件你认为对的事情，而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刘瑾然收住无止尽漫流的眼泪，连连点头——她不愿自己的爱人还在人间留有遗憾，也不愿让他在生命的最后还看见自己布满泪痕的脸，听见自己最不容易、最不经常、最不想被人窥视的哭泣声。
“刘瑾然，我爱你。这一生能遇见你，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也是，柳修远，我唯一的，忠实的，永志不忘的爱人！”
那个年代的爱情总是这样，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还是爱着对方[彩虹屁][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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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亲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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