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本是旧日大绥的副都，地位仅次于宁城，却比荒废的旧都宁城更加饱受战乱之苦，尤其是去岁，太守几乎断绝了城内百姓外徙的可能，留守在城中的百姓日子过得更是苦不堪言。
赤霞军攻破洛城，却是带来了新的转机。
破城三日，诸事甫定之时，张佑临便与四街耆老一同来到昔日旧行宫，现在这里已经换了匾额，成为了赤霞义军的主将驻地，定北将军府。
旧行宫虽然占地广阔，不过除了前院和后院的几处房屋用来待客和居住外，硕大的后宫园林以至于皇室旧日所有私用校场等，都被分出来用于屯兵练兵。
张佑临他们来时，都能遥遥听到后方传来的“嘿哈”声和兵器声，从前洛城近郊也会有府军的练兵声传来，但与之相比，此时此刻这些响彻天边的声音，反而让他们安心。
虽说他们是来拜见定北将军的，此前却一直是裴舒与他们单线联系，是而此次会面，不仅桑决在，裴舒也在。
裴舒作为中间的搭桥人，想趁着这次机会直接把洛城这张民间的信息网交给桑决，只看他如何安排。
裴舒来到会客堂时，只见到张佑临和北街胡老这两副熟悉面孔，而去岁还与他在茶楼里商议去何处筹粮的其他几街耆老，如今一看，已几乎换了遍人。听说有的人已经死去，有的人已病退，唯有张佑临一直在坚持，不过今日得见，连他的两鬓都已经花白了。
旧时相识见面，不免要慨叹一番世事疾苦命数流离，感慨之后，张佑临自是要对洛城民间情况详述一番，好让定北将军更好了解情况。
按照裴舒的计划，此次若是能把张佑临收为麾下文吏，将更有助于洛城的管理，不过看起来桑决并没有接过这条线的打算。
裴舒给桑决多次使了眼色，眼睛都快眨出泪花了，桑决却只微微勾唇，假装没看见，并没有顺着他的思路走。
还是会谈结束之前张佑临与四街耆老自陈来意，“愿为赤霞军效命，听从将军调度。”
裴舒刚要劝桑决答应下来，谁料桑决看了下时辰说道，“本将军还有军务，此事听裴军师安排即可。”
裴舒耳尖微微一热，这还是桑决首次当着外人的面唤他军师，似乎还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这让他心里感觉麻麻的。
桑决对外发布“告天下书”自立为定北将军当日，便把赤霞军上下按照军功酌情封赏，裴舒被封为军师将军，姜宣为左参军，赵护、邓畅各为左右将军，其他校尉擢升为裨将等职。
而裴舒反应过来桑决的意图，再要阻拦时，桑决已经提刀走了。
裴舒嘴角暗暗扁了扁，笑着继续与张佑临等人继续喝茶，“民间事还要民间治，此事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张举人意下如何……”
张举人等本不了解这位定北将军的性格脾性，还忧心今日所求之事会遇到些阻碍，没想到最后是裴郎全权安排，这让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在这乱世之中，总要寻一个出路，洛城是他们终此生一直坚守的故土，可只靠他们自己想改变满目疮痍的土地，也是势单力薄了。
与掌权者搭上线，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却没想到这次还能有意外收获——裴郎竟然与鹤啸商会有关系。有了商会的支持，他便可以放心在民间组建“齐民会”，这样一来，即便是更换再多掌权者，他们在多变的世道里，也多了几分生存下去的可能。
张佑临边想着这些边往回走，根本没注意身边的人，跟在他身后的北街耆老忽然扬起嗓子，“老张，那不是周静吗？”
“谁？”张佑临顺着北街胡老气得哆嗦的手指往那边看去，果然是前任太守，现在应该是前前任太守周静，只见周兄穿着打着满满补丁的衣服背着行囊正孤零零地往外走。
如今洛城彻底解禁，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出路。
张佑临忙道，“胡兄莫怒，周兄早已非昔日鱼肉百姓之人，何况还帮了我们不少忙，还请胡兄抛开往日成见。”
说罢，小跑了两步追上周静，“周兄这是往何处去？”
周静挂着一脸胡茬，看见叫住他的是佑临兄，眼中亮了亮，但仍掩不住颓唐失意，“当官的时候做错了事，洛城我没脸再待下去，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呢？”
张佑临道，“那都过去了，我欲组建齐民会正缺人手，周兄可前来继续为百姓做事。”
周静果断摇摇头，“当了这许久庶民，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才知道，当年的所作所为还真不是人。”他抬头看了看天光，正黄昏晚霞绚烂，只是脚下的土地早已残破不堪，脚边还有死人的碎骨，而他能活下来应值得庆幸。
他说：“我对不起洛城。”
坐惯了马车轿辇，不亲自把脚踏在土地上，是感受不到这里的悲苦疮痍也见不到这样的美景的。
让昔日鱼肉百姓之人反过来为百姓做事，看起来是赎罪，又何尝不是对他前半生的讽刺？周静想了想，赎罪还有另一种方式，比如放逐流浪，当个乞丐，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张佑临要继续劝下去，可周静已经摆摆手跟他道别了，“佑临兄我该走了，谢谢”。连一句“再会”都没有留，只留给身后之人一个单薄的背影。
胡老快步走过来，喘了两口粗气，“老张，怎么把人放走了？他在外面饿死怎么办？”
张佑临看了看这嘴硬心软的老胡，又看了看后面的三位慢悠悠走来的老家伙们，而自己也在老去，“莫管了，至少周兄现在安心了。”
·
这个清明前，着实算不上太平，各路消息像雪片一样飞来，落在裴舒的桌角，连给飞进来的毛球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猎隼只得呜嘤着在屋内盘旋一圈，又飞了出去，停在门口那棵正青绿的竹枝上，幽怨地看了裴舒一眼。
忙于公务的裴舒并没有理它，近日传来的消息已经不能让他平静，天下局面变化竟然只在瞬息。
先是青州那边，上官翃从建城没日没夜赶回青州后，头一件事就是举起了反旗，宣告青州军正式与朝廷割席，成为南绥明面上的对立面。
而巴中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原书主角北安王竟然被镜州领主左嘉椽亲自斩首，而被带在北安王身边的白月光朱茉羽自知活不下去，也随之殉情了。
这是与原书完全不同的结局，甚至正好颠倒过来了。裴舒有些不解，镜州如今正处在四处扩张领土好与各路诸侯共分天下的阶段，怎么左嘉椽突然跑到巴中杀起人来了？按照原书中的情节，这两人并没有什么私仇，难道说是有什么隐藏剧情没有被发现？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着实让人费解，但可喜的是，北安王阮泽的死省下了一个大麻烦，毕竟按照原书的剧情，他是最可能成为桑决称霸路上的最大阻碍的。
裴舒打算继续查下去，眼下书中的旧有格局已经被完全打破了，而镜州对于他来说仍十分神秘，那躲藏在浓雾背后的前朝皇室究竟有什么底牌，原书写得模棱两可，只能靠裴舒自行探究。他有预感，镜州左氏将会是更为可怕的对手。
北安王死得突然，想必幽燕和蓟州已经成了无主之地，左嘉椽和上官翃要想把手往这里伸，中间还隔着庾州，定然是不方便的，裴舒决定毫不客气地收取，只要没人要的，他们便捡过来，总比费力攻打的要好。
不过庾州不只有洛城，还有应城，贺家是否有一样的想法，暂时还看不出来。裴舒想了想，提笔蘸墨写了封信，是送到应城贺府的问候信，问候平原侯如今身体可还安好？
裴舒把信交给裴放，向窗外招招手，毛球转过头，嘤一声，飞到裴舒抬起来的手臂上，等着主人给他喂食。
“裴放，与许归取得联系，过不了几日我要亲自去趟宁城，郭掌柜好不容易从云天商会那里抢来块好地，我需得亲自前去犒劳功臣。”
裴放点点头，动作却是有些犹豫。
裴舒回过头，“怎么了放放？”一看裴放就是有事的样子，这般欲言又止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身上，一出现很容易被看出来。
裴放低下头，“许归失去消息了。”
毛球扑地飞走，裴舒放下手，眉心蹙起，“多久了？”
“没能准时回信已有两日了，我已派人去寻他了。”裴放语气虽与平日无异，可裴舒听得出来他在担心。
“你亲自去一趟吧。”裴舒道。
“公子，那你呢？”裴放抬起头。
“近来还算安稳，你且放心去，把许归找到。”裴舒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
裴放顿了顿，继而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腰间，软剑仍静静绕在那里，他没有多说就出发了，许归是他捡回来的，他不能把人弄丢。
而裴放离开没多久，顾老敲了敲门，端着粥走来，裴舒打老远就闻到一股药味。
“顾老，怎么又做药膳？”裴放又坐回桌前，看着顾老把粥碗放在另一侧的茶桌上，打开粥碗。
“这段时间公子身体恐怕又亏空了，还需好生进补才是。”顾老温声道，丝毫没被裴舒的幽怨所影响。
裴舒叹了一口气，“如今我精力也够，休息也……姑且算足，大可不必服用此物。”
顾老给裴舒舀好粥，“这些尚且不够，公子还未经人事，更何况对方还是桑将军，老夫这是帮公子备着那一日，万一公子受不……”
裴舒如风一般飘来，抬手捂住顾老的嘴，脸上已经憋得通红，“顾老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他与桑决还没到那一步呢，顾老打算得也太长远了！
等裴舒放下了手，顾老仍执着地端来粥碗，“公子请用。”
裴舒红着脸，无声在顾崖慈祥的目光中一口一口吃了下去，还好味道是清淡的，并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但还是让他想到了桑决亲手做的麦芽糖，想吃。
“对了，将军在做什么？”裴舒这两日窝在独属于军师的房间里，几乎没有踏出半步，这个府邸又大，与将军所在又并非邻院，桑决若不主动来找他，他连对方的动静都不知道。
可以说在军师一职上，他做得很称职，但是作为男朋友，好像又有点失职。
只是顾老并没有说桑决在做什么，只说道，“明日乃清明，合该祭祖扫墓，想必桑将军也在为此做准备。”
裴舒“嗯”了一声，起身从案下提出一篮子裁好的纸钱和叠好的元宝。
“我去找将军，明日一同祭祖。”
顾崖看着裴舒风一般离去的步伐，无奈笑了笑。
他就知道，公子是想去见将军的。只不过是还没给自己寻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好从繁忙事务中抽身出来罢了。
顾老日常——给小裴把脉，给小裴配药，给小裴配毒药，给小裴配不可言说之药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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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乱世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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