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活动时间过后,每个同学都要回班参加各班的读书分享会。
阳光像融化的枫糖浆,黏稠地涂抹在教室的玻璃窗上。江千顷第三次偷瞄腕表时,陈良的粉笔头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课桌。
“某些同学,”陈良推了推眼镜,“读书分享会不是下课倒计时。”
步榆火在他身边发出声轻笑,他正用美工刀在《恶之花》扉页上刻字,木屑簌簌落在摊开的法语作业本上。江千顷偏头时,恰好看见刀刃在“腐”字的“艹”头旁划出条细长的伤口,像给字母戴了顶歪帽子。
“步榆火,上来吧,你上周不是报名了要分享吗?”
教室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后排男生偷偷竖起手机,前排女生迅速翻开笔记本。步榆火慢吞吞地站起身,校服外套拖在身后,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荒原》译本,封面上还贴着校图书馆的编码标签。
那是他临时找江千顷借的。尽管上周被陈良强制报名,他还是没有任何准备,随便借了本书打算临时抱佛脚。
“《告别的愿望》,”他清了清嗓子,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滑动,“聂鲁达。”
“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读到“刺”这个词时,窗外飞进只金龟子,正撞在步榆火锁骨处。他手一抖,书页间飘落张广播站的排班表——周三那栏被红笔涂改成“请假”,旁边画了只龇牙咧嘴的简笔猫。
“咳咳!”陈良大声清嗓,“某些同学不要传纸条!”
江千顷低头,发现脚边滚来个小纸团。展开是步榆火潦草的字迹:“五分钟后后门,带上你的《金阁寺》,别被颜漕看见。”
落款处还画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掌声响起时,步榆火已经拎着书包溜到后门。江千顷假装系鞋带,听见蕾娅正拽着班主任争论:“老师!波德莱尔真的算课外读物吗?”
趁这功夫,他猫着腰钻了出去,差点撞翻值日生的水桶。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闪着幽绿的光,步榆火正把脸贴在广播室门板上听动静,后颈被夕阳晒得泛红,像涂了层草莓酱。看见江千顷过来,他竖起食指:“颜漕刚被蕾娅抓去搬书,现在储藏室。”
“不是,我们这是要干嘛?”
“玩啊。”
他的回答伴随着钥匙转动的声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推开门,陈年的纸张与电子元件气味扑面而来,控制台上堆着三盒没拆的柠檬糖,包装上贴满便签条:“颜漕勿动!!!”
每个感叹号都力透纸背。
“上周偷吃的报应。”步榆火踢开转椅,从抽屉里摸出盒象棋。棋盘上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看起来像干涸的可乐。
“输的人,”他摆好“将”和“帅”,“替蕾娅值下下周的班。”
“啊?我?”江千顷一愣,“等一下,广播站跟你有关系吗?”
意识到问的有点问题,他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不干这活吗?”
“哦,”步榆火静静地看着他,“上次代班后觉得挺好玩的,干脆就谋了个职位。”
他觉得广播室里有些闷热,褪去校服风衣,将棋盘往前推了推:“下不下?会吗?”
江千顷点点头。他刚移动“炮”,广播喇叭忽然滋滋作响。李秋云元气十足的声音响彻校园:“请各班值日生注意——”
步榆火猛地扑向控制台关音量,手肘撞翻了糖盒。柠檬糖滚进设备缝隙,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像微型保龄球。
“完了,”步榆火趴在地上掏糖果,T恤下摆露出截腰线,“上次掉进去的薄荷糖招来了一大堆的蚂蚁......”
江千顷蹲下来帮忙,发现桌脚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最新一道旁边写着“颜漕第9次撞倒麦克风”。步榆火的发梢扫过他手腕,带着点晒过太阳的棉布气息,混着刚刚沾上的,淡淡的柠檬香。
“你刚才,”江千顷递过一颗糖,“把‘荆棘’念成了‘刺猬’。”
“《荒原》第41页,”步榆火反手把糖塞进他口袋,指尖冰凉,“你折角的那段批注有个错别字。”
江千顷瞪大眼睛:“我好心提醒你。”
“我也是好心提醒你,又不是在报复你,”步榆火嘴角不自觉上扬,“小心眼同学。”
“......哦,”江千顷不服气地偏过头,另外将刚刚那颗柠檬糖重新塞回他手中,“我不吃酸的东西。”
暮色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烙出条纹状的影子,一片寂静。就在这时,步榆火按下录的音键,老式磁带“吱呀”转动起来。
他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声音经过设备放大后带着奇异的金属质感:“测试,一、二、三。江千顷同学,请问逃课感想如何?”
“你疯了?”江千顷去抢麦克风,膝盖撞上控制台,“全校都听得到!”
“我知道啊。”
步榆火灵活地后仰,转椅撞上书架。《存在与时间》哗啦啦砸下来,其中一本精准地拍在他脸上,书页间飞出张照片。那是一张合影,步榆火被颜漕勾着脖子,表情扭曲得像吞了柠檬。
“报应。”江千顷捡起书,发现扉页上贴满便利贴:
周一:颜漕偷吃糖(画了愤怒表情)
周二:麦克风又坏了(附加维修费清单)
周三:江千顷的《金阁寺》第203页折角(后面跟着个问号)
放学的铃声猝不及防地在耳边炸响,步榆火把象棋扫进抽屉,抓起书包就往外冲:“走走走!蕾娅肯定来堵门——”
他的十字架项链从领口滑出来,在夕阳下晃成金色流星。
他们在楼梯拐角撞上了抱着作业本的英语课代表,步榆火迅速把江千顷推进消防柜后面,自己挡在外面。柜门缝隙里,江千顷看见他后颈沾着片金龟子的翅膀,在夕照中闪着细碎的虹光。
“躲什么?”课代表狐疑地问。
“找蚂蚁。”步榆火面不改色,“给你们生物课观察用。”
他背在身后的手正打手势,示意江千顷别出声。
等脚步声远去,步榆火凑近,呼吸喷在他耳畔:“下下周的广播……”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带着点磁带般的沙沙声:“要不要一起来?”
教学楼的灯逐一亮起,远处传来蕾娅怒气冲冲的喊声:“步榆火!你又偷我钥匙——”
伴随颜漕唯恐天下不乱的大笑。
“走啊,你墨迹什么?”步榆火拽起他就往反方向冲。奔跑时江千顷发现,那片金龟子翅膀还粘在他衣领上,像枚小小的勋章,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等等,我们不是应该回教室吗……”
“急什么?急着回家吃饭?”步榆火握着他的手腕更紧了些。
江千顷抿了抿嘴唇:“我有急事……”
“什么事?”
江千顷不说话了。
算了,随便吧。
“蕾娅为什么说你‘又偷她钥匙’?”两人最终逃到器材室内,江千顷喘着气,后背抵在门上。
步榆火正蹲在地上翻书包,闻言动作一顿,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因为这周一,我确实偷了。”
“......为什么?”
“因为——”步榆火拖长音调,“她上周五锁了广播室的窗户。”
江千顷疑惑:“窗户?”
“对,窗户,”步榆火批眉,“上周五下午,蕾娅和颜漕在广播室录节目,结束后顺手锁了窗。结果凌晨突然下暴雨,雨水从通风口渗进来,差点泡坏我那套《荒原》的原声磁带。”
江千顷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雨水顺着老旧的窗缝渗入,滴在调音台上,步榆火冲进广播室抢救他的磁带,手忙脚乱地擦设备,最后气急败坏地记了蕾娅一笔。
“所以周一早上,我趁她去广播主持人开会,摸走了她的备用钥匙,”步榆火晃了晃钥匙串,金属碰撞声清脆,“然后重新配了一把,顺便把她锁的窗户全撬开了。”
江千顷忍不住笑出声:“她没发现?”
“发现了,”步榆火耸肩,“但她没证据,因为钥匙后来回到了她书包里。”
“……你放回去的?”
“不,”步榆火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让颜漕放的。”
江千顷呛了口口水:“颜漕?”
“对,我告诉他,蕾娅的钥匙上挂着她暗恋对象的照片,”步榆火眯起眼睛,“结果他信了,偷偷翻她书包,被当场抓获。“”
“……”
“然后蕾娅就认定是他偷的钥匙,”步榆火懒洋洋地靠在垫子上,“颜漕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坑了他。”
江千顷摇头:“你真是......”
“天才?”
“——厉害。”
步榆火唇角勾了勾,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把银色钥匙,在指尖转了一圈:“所以现在,我有两把钥匙——蕾娅的备用钥匙,和我自己配的这把。”
江千顷盯着那把钥匙:“……你告诉我这个干嘛?”
步榆火歪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因为下下周的广播,我们得自己开门。”
器材室的门蓦地被敲响,蕾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步榆火!我知道你在里面!把钥匙还我!”
步榆火冲江千顷眨眨眼,压低声音:“跑吗?”
江千顷看着步榆火狡黠的表情,叹了口气:“......你,你自己看吧。”
在他看来,跑和不跑也没什么区别。
两人翻窗跳进夜色中的校园,身后传来蕾娅气急败坏的喊声:“步榆火!你完了——”
两人翻出体育馆侧窗,踩着柔软的草地一路狂奔。步榆火跑在前面,黑色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只振翅的乌鸦。江千顷跟在后面,心跳快得发疼,耳边只剩下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
“这边!”步榆火转向,拽着他的手腕钻进一片枫树林。
树林里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细碎的阳光透过枫叶的间隙洒落,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步榆火终于停下,弯腰撑着膝盖喘气,嘴角却还挂着笑。
“你......”江千顷喘着气,盯着他看。
“嗯?”步榆火直起身,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你今天话好多啊。”
步榆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平常难道不是这样?”
“好像也是?”江千顷呆呆地想了一下,“但感觉你今天更开心,一直在笑。”
而且好像有一股疯劲,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疯。
步榆火歪了歪头,似乎真的在思考:“可能是因为今天天气好?”
“......天气好?”
“嗯。”步榆火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枫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适合逃跑。”
江千顷小声道:“你跑的还挺快。”
步榆火扬了扬下巴:“什么?”
“......没什么。”江千顷别开脸,假装对地上的落叶产生了兴趣。
步榆火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江千顷,你该不会是在夸我吧?”
江千顷的耳尖瞬间烧得通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他低头盯着鞋尖,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几乎发不出声音:“没有。”
“你脸红了。”
“......你看错了。”
步榆火没有和他继续僵下去,随手把枫叶别在江千顷校服上:“送你。”
江千顷低头看了看那片枫叶,又抬头看了看步榆火。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我就是感觉……”江千顷再三斟酌词语,“你看着……”
“忽冷忽热?”步榆火接上他的话,语气轻松,“因为麻烦。”
江千顷一愣:“麻烦?”
"嗯。"步榆火靠在一棵枫树上,仰头看着树梢,“和人打交道很麻烦,解释很麻烦。”
可你似乎不觉得我是个麻烦,而且还特别爱找我麻烦。
江千顷沉默:“那今天呢?”
“今天不一样,”步榆火转头看他,“今天是和你一起出逃。”
江千顷心跳漏了一拍。
出逃吗?或许也不能算是逃。
那种感觉并不难受,却让呼吸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惊扰到什么东西。
步榆火的话语在耳畔轻轻回荡,像一片羽毛落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江千顷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烫,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下摆的布料,那里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褶皱。
黄昏的光线变得格外粘稠,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每一粒都镀着金色的光晕。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悄破土而出,带着新鲜的刺痛和隐秘的期待。那种感觉让他既想靠近又想后退,既想珍藏又想逃离。
像是胸腔里藏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每一次扇动翅膀都带来细微的酥麻。
步榆火拨开最后一丛枫树枝,按住江千顷的肩膀。远处,夕阳正悬在山巅,将云层染成金红的绸缎。枫叶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像是无数燃烧的小小火焰。
“你看。”步榆火的声音很轻。
江千顷屏住呼吸。
落日的光晕在山峦间流淌,仿佛某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云霞翻涌,时而如展翅的凤凰,时而似垂落的帷幔。步榆火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聂鲁达是对的。”
江千顷转头看他。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里那句——”步榆火望着远方,嘴角微微扬起,“‘从我的窗户,我已经看见,遥远的山顶上落日的祭典。’”
最后一缕阳光穿过枫叶的间隙,落在他们之间的草地上。江千顷发现步榆火的眼睛里映着整片晚霞,像是盛满了融化的琥珀。
枫叶飘落,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巅,落日最后的余晖正在举行它永恒的祭典。
江千顷轻声提醒道:“没有窗户。”
“嗯。”步榆火应了声。
但其实是有窗户的。
步榆火望着他的眼睛。
暮色在少年清澈的瞳孔里流淌,将琥珀色的虹膜染成金红。远山的轮廓倒映其中,流云像是被窗棂分割的光影。每一次睫毛轻颤,都像是晚风拂过窗纱。
步榆火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最终只是将手插进口袋。
枫叶飘落,在两人之间划出细碎的光痕。
前几章字数都只有3500 ,现在已经是一天四五千走[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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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落日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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