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江千顷一眼就看见在厨房里忙活的老人。他连忙换鞋,放下书包,跑进厨房:“爷爷!”
江安腾笑着应答:“急啥?你去沙发那头坐着去。”
“沙发?”江千顷错愕,二十多平的小屋就一床,一书桌,一茶几,另加厕所和小厨房,哪来的沙发?他回头一看,茶几边上挤着一双人沙发。
“哦,爷爷路过二手市场时淘的,老便宜了,“江安腾从锅中捞起油光水滑的面条装进碗内,“平时我一回来你就打地铺,对脊椎不好。”
江千顷叹气:“爷爷,我年轻没关系.....”
“少废话,你那晚上都睡不着。”江安腾盛好两碗面递到江千顷手里,江千顷快步将碗端到茶几上,灼热得让他赶忙对着手呼呼几下。江安腾又从冰箱内端出一盘榨菜,两人在茶几边坐了下来。沙发出奇地软,材质是亚麻布,粗糙得不像话。爷孙俩挨着,吃着热乎乎的面。
“亲亲啊,最近在国际中学怎么样啊?”
亲亲是江千顷的乳名,源于他的后两个字开头字母都是“q”,要唤做亲亲。
江千顷怕汤水溅在昂贵的校服上,先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才说:“挺好的,老师同学都好,学习也跟得上。”
江安腾咂嘴:“那就好。不过国际学校也不便宜,平时没点花销吗?我不给你你就不开口找我要,那么节省干什么?”
“没事,我周末去叔叔那打工的钱够花。”江千顷垂下眼睫,往嘴里塞面条。
“你也得买点你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不?”江安腾放下碗筷,盯着他,“不是喜欢烘焙吗?要不给你买点材料自己在家弄?”
“不不不!不用!我在叔叔那就可以做,不用家里!”江千顷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江安腾想想好像也是,便不再提。
话峰一转:“亲亲,药还有再吃吗?复诊了没?”
江千顷点头:“药有吃,复诊时间还没到。”
江安腾叹气:“唉,我都没法多陪陪你,有空只能周末回一趟。呆会儿爷爷还是要回去,又留你一个。”
“没关系的爷爷,我送你吧。”
六点四十分,江千顷目送江安滕从巷口离开,打开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飞快地蹬上自行车,往反方向骑去。
…… ……
“您好,我需要一杯馥芮白,不另加糖,谢谢。”
“好的,十六法朗。”
玻璃上的雾气在黄昏时分凝结,又被指尖划开,留下蜿蜒的水痕。第三张胡桃木圆桌的漆面微微发亮,映出窗外梧桐叶飘落的轨迹。
“浪漫时分”咖啡店老板朝厨房里喊了声:“馥芮白不加糖!”
“好的。”
虹吸壶里的深褐色液体翻滚,蒸汽裹挟着焦糖气息上升,在玻璃壁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十八档刻度的磨豆机低声嗡鸣,细碎的咖啡粉簌簌落下,像某种隐秘的计时方式。
杏色针织衫的袖口沾了一点肉桂粉,研磨时的睫毛低垂,在颧骨投下细密的阴影。奶泡在拿铁表面缓慢塌陷,二十三秒后,最后一缕白痕消融在深褐的漩涡里。
洗手间的佛手柑香氛里混着铅笔屑的气味。门板背面,一行褪色的字迹:“无关人员不得入内。”
瓷杯碰撞声变得柔软,尤克里里的弦音颤动,玻璃罐里的咖啡豆轻轻摇晃,簌簌作响,像一场遥远的雨。
江千顷端着温热的咖啡,走向10号桌:“您好,您的咖啡。”
“谢谢。”
他返回前台,用抹布擦了擦手。老板,也是他的叔叔江程畅挂断电话,转头对江千顷说:“有新的一批货到了,我去后门拿货,你在这里看店,我待会就来。”
江千顷乖乖点头。
周六上午的人不多,江千顷自得清闲。咖啡店内的轻音乐舒缓,时间变得极慢。他拿起桌台上放着的《荒原》,刚翻开昨天看到的那一页。
忽地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街口一个熟悉的背影,江千顷的呼吸一顿。
…… ……
步榆火站在卢森堡公园的石楠小径上,呼出的白气在清晨的冷雾里消散。他习惯性地抄近路去那家新开的电玩城,却在经过“浪漫时分”咖啡店时,脚步猛地一顿。
玻璃窗内,江千顷正翻开手中的书,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晨光透过玻璃斜斜地落在他身上,米色围裙的系带在后腰松松垮垮地打了个结,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他的指尖轻轻抚过书脊,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文字。
步榆火站在原地,喉咙发紧。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图书馆某人低着头,用铅笔在《恶之花》的扉页上反复勾画某句诗的韵脚,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步榆火坐在对面,盯着他发梢间露出的耳尖,直到江千顷小声说:“......这句人太阳在冰凌上刻下火焰’,你觉得波德莱尔到底在隐喻什么?”
而现在,江千顷就在这里,在咖啡店的晨光里,像一首被雾气晕染的散文诗。
门铃清脆地响起时,尽管有心理准备,江千顷手里的《荒原》还是“啪”地掉在了地板上。
他猛地抬头,视线模糊了一瞬,才看清站在门口的人。
步榆火单手插兜,黑色高领毛衣裹着修长的脖颈,发梢还沾着卢森堡公园的晨露。
“欢迎光临。”江千顷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度,弯腰捡书时耳尖悄悄变红。
耶稣没有听到他的祈祷,步榆火还是进来了。
步榆火径直走到靠窗的第三张胡桃木圆桌旁,摘下皮质手套,指尖点了点菜单上鎏金烫印的法文:“Café crème.”
江千顷怔了一下。
他竟然会喝这么甜腻的东西吗?
似乎是察觉到江千顷的意外,步榆火嘴角不易察觉的勾了勾:“不行吗?”
“……”江千顷没有接话,而是朝厨房报了单。
“我要你做的,”步榆火开始挥发少爷脾性,“去。”
江千顷抿唇,小声反抗道:“可是我得看着店。”
步榆火起身,走到他面前,轻笑:“我帮你看着。”
见反抗无效,江千顷钻进开放式透明厨房。他踮脚从橡木柜最上层取下只粗陶杯,奶油枪在掌心沉甸甸的,金属外壳沁着晨露般的凉意。
拿上东西,他走到前台。
“叶芝特调需要现打奶泡。”江千顷小声解释,却看见步榆火已经拿起柜台上的《荒原》,正用他批注的铅笔在扉页空白处写着什么。
蒸汽管发出猫咪般的呜咽,江千顷的手腕下意识画起圆弧,这个动作他练习了无数遍。奶油漩涡在咖啡表面绽开的瞬间,窗外的鸽子突然扑棱棱飞过,惊得他差点碰倒糖罐。
“你睫毛上……”步榆火伸手,却在半空停住,“沾了肉桂粉。”
江千顷僵在原地,奶油正沿着杯壁缓慢下沉,形成如同卢森堡公园湖面波纹的同心圆。他看见步榆火的喉结动了动,自己的倒影在那双黑眼睛里微微发颤,像一首被反复修改的十四行诗。
“外语文学课作业?”步榆火用指尖敲了敲他压在杯垫下的诗稿。那些被划掉的“你的影子”,此刻正在奶油融化的边缘晕染开来。
当江千顷低头撒最后一点肉桂粉时,步榆火倏地凑近。金色粉末落在两人之间的吧台上,像某个诗人笔下“突然静止的时光尘埃”。
“错了,”步榆火握住他颤抖的手腕,“叶芝的奶油漩涡……”
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他虎口:“要逆时针转。”
奶泡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两个少年交叠的影子。
奶油咖啡做好,江千顷将杯子放在托盘上,他刚要走到第三张胡桃木桌旁,却见步榆火走到离前台最近的桌旁:“我坐这吧。”
江千顷第六次抿唇,将咖啡端到百般刁难他的少爷面前。
叔叔江程畅还是没回来。
江千顷张了张嘴,还是将疑问问出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打工……”
步榆火诚实道:“不知道啊。”
“哦……”
见江千顷满眼都是不信,他补充道:“早上出来散步,就在隔壁公园嘛,想着走一走后来喝杯咖啡。”
“哦……”
反正江千顷先开了口,他便趁机问道:“你每周末都在?”
江千顷感觉快窒息了:“嗯……”
“过来,”步榆火朝他招手,“反正现在没客人,我来教你写诗啊。”
江千顷犹豫片刻,拿上纸笔,慢慢踱步过去。步榆火打开笔盖,塞进他手里,像开学那样,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手,写下一行行字。
他的呼吸不知不觉就变成一件需要刻意为之的事。
江千顷数着步榆火睫毛投下的阴影,像在数秒针跳动的间隙。空气变得粘稠,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蜂蜜,甜腻地堵在气管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仿佛胸腔里关着一只不断撞向笼子的鸟。
步榆火的指尖还停在他手腕上,虎口处的薄茧摩挲着皮肤,像砂纸轻轻擦过纸面。
指尖开始发麻,这种麻痹感顺着血管爬上来,在锁骨处打了个结。他应该往后退的,可地面仿佛倾斜了,整个人正不受控制地向步榆火的方向滑去。
咖啡的香气变得具象化。
那些漂浮的分子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舌根。步榆火身上淡淡的薰衣草味混着校服洗涤剂的气息,再加上周遭浓郁的香草气味,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眩晕的化合物。江千顷无意识地攥紧了围裙下摆,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最糟糕的是眼睛。
他明明应该移开视线的,可步榆火垂眸时睫毛的弧度,下唇因为干燥而起的一小块皮——所有这些细节都变成高倍显微镜下的切片,清晰得令人疼痛。
“呼吸。”步榆火打趣道,尾音向后扬。
江千顷这才发现自己在屏息,慌乱控制生理系统。氧气重新涌入肺部的瞬间,世界像过曝的照片般亮了起来。奶油咖啡表面的心形拉花已经塌陷了一半,就像他此刻溃不成军的防线。
步榆火忽然笑了,眼睛微微弯起,在江千顷的视网膜上留下灼烧般的残影。
他躲避着,看向刚刚一同写下的文字:
你的影子是打翻的咖啡渍,
在晨光里蔓延成一片温柔的群岛。
我所有未寄出的诗稿,
都藏在群岛最潮湿的岸边。
莫名其妙而来的慌乱,江千顷的后背撞上玻璃墙:“糖……糖罐要补……”
指甲陷进掌心,声音比奶泡消散得还快。步榆火用笔杆轻敲杯沿,“叮”的一声,像是给这场溃逃画上休止符。
他逃回厨房,却忘了外面的人依旧能透过玻璃看见他。磨豆机突然轰鸣起来,盖过他失控的心跳。
他再一次重蹈覆辙,忘了呼吸。
步榆火用指节轻轻叩了两下吧台,陶瓷杯底残余的咖啡渍跟着晃了晃。江千顷正低头擦拭蒸汽棒,听见声响猛地抬头,鼻尖上还沾着一点奶泡。
“老板——买单。”
他在说第一个词的结尾时语调微微上扬,买单两个字特意咬的很重。
江千顷手忙脚乱地调出账单,指尖在屏幕上戳了三次才成功。步榆火注意到他重新系了围裙带子,但系得乱七八糟,活像被猫玩过的毛线团。
“四欧元八十生丁。”江千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步榆火慢条斯理地从钱包里抽出五欧元纸币,却不松手:“你少算钱了。”
“没、没有……”
“奶油附加费,”步榆火用指尖点了点价目表,“还有拉花艺术费。”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除非……”
江千顷的睫毛颤了颤,在晨光里投下细碎的影子。
这人低头记笔记时,后颈凸起的脊椎骨也是这样微微发颤。
“除非这是员工折扣?”步榆火凑近,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草精气味——肯定是今早打奶油时沾上的。
江千顷的耳尖“唰”地红了,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围裙边缘:“是……是周末特惠……”
步榆火笑着把纸币塞进他手里:“那还挺划算的。”
谁知下一秒就把泡泡戳破:“小骗子。”
“真要倒贴啊?”
江千顷立刻联想到前天说的那句话,僵在原地,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绯红,连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步榆火眼角弯了弯,没再为难他,轻轻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记得说‘欢迎下次光临’。”
“欢迎……下次光临……”江千顷结结巴巴地念出台词,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明明就要走了,蓦地想起来什么,步榆火的手从门把手上收了回来,铜铃的余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了喉咙。
“你最近不对劲。”
这不是疑问句。
江千顷的指尖在吧台下蜷缩起来,新换的创可贴边缘翘起一个小角。练习了无数遍的微笑,此刻却僵硬地凝固在嘴角。
“没……没有啊。”
步榆火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
那里有一圈淡淡的勒痕,被毛衣袖口遮住大半,却还是在拿咖啡壶时若隐若现。江千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猛地将手缩回围裙口袋,动作大得撞翻了糖罐。
“对不起!我马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比他想象的更刺耳,令人太阳穴发痛。江千顷蹲下去捡糖块时,整个人都在细微地发抖。
“别动。”
步榆火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沉,他单膝点地,握住江千顷的手腕。动作很轻,只是微微的触碰,却还是感觉到对方瞬间的僵直。撒落的方糖在他们之间闪着细碎的光,像某个被摔碎的星空。
“江千顷。”
“嗯?”
“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来找我,明白了么?”
他说的太直接,让江千顷怔在原地。好一会才低声回应,语气平淡的没有什么感情:
“没有,是你想太多了。”
相反于刚刚的慌乱沉默,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我刚刚已经说过欢迎下次光临了。”
这是逐客令。
好甜好涩呐[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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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浪漫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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