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森堡迎来小幅降温,气温降至十一度。晨间薄雾轻笼,公园长椅凝着露水,行人换上轻便外套,咖啡店的热饮销量悄然攀升。凉风掠过古堡石墙,秋意渐浓。
由于一大早分班,学校通知最好提前半小时到校。九点钟时,公告栏前挤满看半月分班考结果的学生。江千顷踮着脚尖在B班名单上看到“步榆火”三个字时,眼睛瞬间亮起来。他转身抓住身后人的袖口:“你看,你考上B班了!”
步榆火单手插兜站在枫木树荫下,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衬得他下颚线愈发锋利。
“喂!你这什么反应啊?”蕾娅嚼着泡泡糖凑过来,金色发梢扫过江千顷的肩膀,“江千顷可是连给你补了两周英语,B班诶!从D班跳级!”
颜漕正用手机拍公告栏,闻言扭头补充:“而且他英语作文空着没写都及格了,这运气……”
话没说完就被蕾娅踩了一脚,他马上转移话题,嬉笑着看了江千顷一眼:“操,早知道让你补课这么有用,我就找你了。”
蕾娅顿时无语:“你找他有什么用?你自己不想学,再怎么补也是没用。”
“切……啊对对对……”
江千顷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他松开步榆火的袖口:“要庆祝吗?我请你去吃……”
“不用,”步榆火打断他出声,声音像浸了冰水。他的视线扫过江千顷胸前别着刚刚去一楼教务处领的A班银色班徽,“你该去A班报到了。”
蕾娅吹破的泡泡糖“啪”地炸开,气氛骤然尴尬。江千顷的手僵在半空,他注意到步榆火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班徽上,福至心灵,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分班后……”
“是你想太多了。”
江千顷眼神一暗。
他前天就对步榆火说了这话。
他是在原话奉还?报复我吗?
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无意的,只是不希望对方管太多而已。
江千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睫毛颤了颤。
步榆火转身就走,黑色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D班吊车尾考到B班而已,值得你们大呼小叫?”
江千顷怔怔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校服外套边缘。蕾娅一把勾住他脖子:“别理那个阴晴不定的家伙!你知道你考了年级第三吗?A班班主任刚才到处找你呢!”
“他英语作文明明能写的。”江千顷有些失落。他只不过是语法错误有些多,后面纠正了很多,且字迹漂亮得像印刷体,“要不是我的水笔没水了……”
蕾娅和颜漕没听懂,疑惑地对视一眼,谁都没接话。
这时步榆火又折返回来,三人都愣住了。他径直走到江千顷面前,伸手把他歪掉的领带正了正,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声音却还是冷的:“领带歪了,A班优等生。”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江千顷耳尖发烫,还没等他道谢,步榆火已经抽回手:“放学别等我,有事。”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神经病啊!”蕾娅冲着步榆火背影大喊,转头戳江千顷额头,“你也是!早跟你说别给那家伙补课,看现在惯得他……”
颜漕举起手机:“等等,步榆火法语卷面分九十二?这成绩放A班都算前五了吧?”
江千顷猛地抬头,蕾娅已经抢过手机放大照片:“真的诶!但他总评怎么才……哦,平时分全是零分,这家伙从来不交作业。”
秋日暖阳变得刺眼起来。江千顷喉咙有些发紧,轻声说:“我去报道了。”
A班教室在五楼第二间,左右两边各是高一的A班和高三的A班。门牌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江千顷在门口驻足,听见里面传来流利的法语对话声。他低头摸了摸胸前崭新的金色班徽,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这个事实。他和步榆火他们之间,现在隔着一层楼。
“你就是江千顷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千顷回头,看到一个戴细框眼镜的男生正冲他微笑。男生个子很高,校服衬衫的袖口整齐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小臂,手里还抱着一摞厚重的英文原版书。
“我是A班的班长,也是你的新同桌,沈临,”男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班主任让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欢迎你加入高二A班。”
江千顷嗯一声,眨眨眼。
“第三名还不敢进门?”沈临抱着牛津词典站在走廊逆光处,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放心,A班不吃人。”
江千顷条件反射地让开路,却不小心撞到门框。书包侧袋的草莓糖撒了一地,圆滚滚的粉色糖球在瓷砖上四处逃窜。
“这是……草莓?”沈临弯腰捡起一颗,轻笑出声,“好甜的口味。”
江千顷蹲得太急,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响。他手忙脚乱地拢住四散的糖球,有几颗滚进了暖气片缝隙。
沈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发红的耳尖,转开话题:“B班今天在重考英语作文。”
他若无其事地踩住一颗滚向走廊的草莓糖,“好像是有人交白卷被教导处盯上了。”
江千顷指尖一颤,糖纸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同学,你的座位。”两人走入教室后,沈临用词典轻点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课桌上放着烫金边的课程表,哲学导论后面跟着五角星标记,旁边打印着每周三测验的红字。
“现在发英语加强版测试卷。”沈临的声音从讲台传来,他作为班长,他代管早自习加上第一节课。
A班学生安静的样子让江千顷想起精密运转的齿轮组,竟然有些窒息。
分班考试成绩刚出来,就又要考试?
江千顷轻轻叹了口气。
蕾娅的短信就在这时震醒了手机屏幕:步榆火把B班门牌踹歪了,太强了吧。
后面跟着三个爆炸emoji。
“考试期间手机上交,”沈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桌前。见江千顷还在看窗外,他俯身撑住桌沿,“B班的闹剧比考试重要?”
江千顷把手机关机交给对方:“对不起。”
沈临匆匆走出教室,回来时腋下夹着的试卷厚度堪比字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裁纸刀划开密封袋,雪白的纸页在讲台上铺开时发出清脆的哗响。
江千顷接过前排传来的试卷,油墨味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第一行字就让他指尖发凉:
“Read the following excerpt from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and answer questions 1-5.”
密密麻麻的字母在眼前扭曲成黑色蚁群,注释栏里“Fin de siècle”和“heteroglossia”之类的术语像锈铁钉扎进视网膜。他条件反射去摸校服口袋里的草莓糖,却摸到一把碎糖纸。
右手边的沈临已经开始答题,钢笔尖刮过纸面的声音又快又狠。江千顷低头看第一段,发现光是一个句子就横跨七行,嵌套着三个分号和两个破折号。当他终于找到主语时,后背的衬衫已经黏在椅背上。
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太足,热风像蛇信子舔过后颈。有人在咳嗽,声音闷在掌心里,像被掐住脖子的鸽子。
“二十五分钟。”沈临的声音就在身边,却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江千顷的视线滑到第二篇阅读,这次是某位诺奖得主的演讲译文,满篇都是“后现代性”和“元叙事结构”。当他读到第三个“thus”开头的段落时,胃部抽搐起来。这些单词每个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成了天书。
答题卡上的圆圈在视线里膨胀成黑洞,他胡乱填了几个B,笔尖戳破了两处纸面。前排的女生倏地举起手:“沈同学,可以加答题卡吗?我写不下了。”
她正在最后的论述题区域写满第三行批注,字迹工整得像印刷品。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条纹,江千顷数着那些光带分散注意力。
“五分钟。”沈临敲了敲桌面,警告般地瞥了他一眼。
教室后排传来此起彼伏的合笔帽声,沈临正在用荧光笔标出自己不确定的题号。江千顷看向最后一篇阅读,是《纽约客》某篇乐评的节选,通篇用爵士乐即兴演奏类比解构主义文学。
暖气嗡嗡作响,送风口飘下一片羽毛,正落在答题卡上。江千顷盯着那片灰白色的绒羽,想七想八。
“时间到。”
沈临用指甲敲了敲江千顷的桌角,他这才发现全班就自己还没停笔。交卷时他瞥见沈临的答题卡,背面居然还写了额外论证。
果然,A班学生连答题卡背面都不放过。
“老师说大概下午出成绩,”沈临把试卷塞回档案袋,塑料封口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低于八十五分的,周五留堂重测。”
江千顷低头收拾笔袋,发现掌心全是冷汗,中性笔在虎口蹭出一道蓝痕。
洗手间的镜子前,江千顷用冷水扑着脸,有点困。
他重新回到考试排行榜边,从头到尾再次看了一遍。沈临的名字排在第一个,用金色磁钉标记着。江千顷的名字本该出现在D班区的涂鸦旁边,现在却被移植到A班的银色荣誉栏,像一株误入温室的野草。
回到教室时,由于A班一节课没有中途休息时间,第一节课还没结束,沈临正在用红笔批改自己刚才的试卷。江千顷轻轻拉开椅子,坐下。
江千顷把一颗草莓糖放进嘴里,尝到的却是铁锈味。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了口腔内壁。
木质讲台突然被敲响三下,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着。A班班主任琼斯老师举着平板走进来:“还剩十分钟,我来讲些事情。”
“今天开始实施小组制。”
她调出分组表投影:“沈临带江千顷熟悉竞赛流程。”
江千顷刚刚拿回手机,低头在桌肚里回消息:为什么踹门牌?
发送键还没按下去,沈临的笔记本就推了过来。空白处写着:B班班主任扣了他三本诗集散文,说课外书影响学习。
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蓝点。
“江同学?”琼斯老师的声音逼近,“听说你给原班级同学补过英语?”
她的平板上显示着成绩分析表,步榆火的英语分数被标红圈出,“这种基础题都能错,补课效果令人担忧啊。”
全班响起几声克制的轻笑,江千顷攥紧口袋里的薄荷糖,糖纸棱角扎得掌心发疼。
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玩笑?
下课铃响时,A班大半学生还钉在座位上刷题。江千顷溜到三楼走廊,看见角落的步榆火站在阴暗处罚站,手里有本摊开的书。
“偷看什么呢?”蕾娅猝不及防地从江千顷背后冒出来,顺着他视线望去后夸张地叹气,“啧,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他这么能惹事?”
步榆火似是听到他们说话,侧头淡淡的瞥了两人一眼,又偏过头去。
“他是不是有毛病?”蕾娅翻了个白眼,“自己考去B班,进步那么大不知道在气什么。现在又……”
蕾娅骂骂咧咧,三楼三个班的几位同学从窗户投来好奇的目光,江千顷连忙把她拖到茶水间。
“你们A班早上是不是又考试了?”蕾娅靠在饮水机旁,随手拨弄着金色的卷发,“我特意去了五楼一趟,安静得跟停尸房似的。”
江千顷正往保温杯里接热水,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嗯,英语小测。”
“变态,”蕾娅撇撇嘴,“刚考完就接着折磨你们。”
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诶,你知道吗?你们班主任琼斯老师是全校出了名的‘卷王制造机’,你估计惨了,一天不知道多少题得写。”
热气氤氲中,江千顷抿了下唇:“沈临今早告诉我……A班的目标是明年包揽竞赛奖。”
蕾娅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救命,那你们岂不是连睡觉都要背单词?”
她模仿着机器人般僵硬的走路姿势:“‘警告,警告,检测到大脑空闲,立即启动刷题模式——’”
江千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热水差点洒出来。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蕾娅的金发上,像镀了一层蜂蜜色的光晕。她胸口处别着D班班徽,崭新的,天蓝色。
“这个颜色好看吗?”蕾娅注意到他的目光,“我觉得还可以诶。”
“嗯,每个班都有吧?好像是学校新弄的。”
“对啊,你们A班的金色挺气派的,B班银色的也挺好。”
“不过说真的,”蕾娅一本正经起来,“A班那个沈临是不是从来不笑啊?每次在食堂看到他,都像在参加学术研讨会。”
“我不太清楚,不过他现在是我同桌,”江千顷下意识接话,“他人看着还挺好的吧。”
蕾娅眼睛发亮:“怎么个好法?”
“呃,学习挺认真的。”
蕾娅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废话——那年段第一学习能不认真吗?”
她突然拍手:“不如这样,下次你带本漫画去,看看他会不会当场心肌梗塞——”
上课铃响起,打断她的恶作剧计划。蕾娅哀嚎一声:“怎么这么快!我还没问完呢!”
她快步走向门口,又忽然转身:“对了,下午体育课是羽毛球对吧?我记得A班和D班的羽毛球是一节课。”
江千顷点点头,看着蕾娅露出狡黠的笑容:“等着瞧吧优等生,D班可是藏着市级青少年组冠军呢!”
她蹦跳着离开,发尾在阳光下划出耀眼的弧线。
茶水间重归安静,只剩下饮水机偶尔发出的咕噜声。江千顷望着窗外,三楼的走廊上,几个D班学生正嬉闹着把纸飞机扔向窗外。阳光很好,风也很轻,纸飞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最后轻轻落在草坪上。
他陡然惊醒,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刚刚就已经响过了。他攥紧杯盖往外跑,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撞出凌乱的回音。
转角处的光线被阴影吞没,露出一个身影。
步榆火立在墙边罚站,肩线绷得笔直,像一柄入鞘的刀。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凌厉,皮肤在冷光下泛着大理石般的质感。听到脚步声,他连睫毛都没颤一下。脚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不知书名。
江千顷不自觉地放慢呼吸。
两人擦肩的瞬间,步榆火侧身避开。黑色校裤布料掠过江千顷的膝盖,带起一阵带着冷风。没有对视,没有停顿,仿佛避开的是走廊上一截无关紧要的装饰柱。
江千顷的余光瞥见他指节上未干的墨渍,一小块。
蓝黑色的,晕开在骨节凸起的凹陷处,像淤青。
江千顷刚想说些什么,可所有话语都在步榆火周身萦绕的寒意里冻成冰碴。
一只飞蛾扑向廊灯,影子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剧烈摇晃。步榆火终于动了动,从口袋里摸出颗香草牛奶糖。
塑料纸撕裂的声音像某种警告。
步榆火把糖纸揉成一团,精准地弹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金属桶壁发出"咚"的一声,像是给这场沉默的偶遇画上休止符。
江千顷逃也似地冲上楼梯,却在上楼时踩到了什么。低头看去,是半块被碾碎的香草牛奶糖,淡白的碎块粘在鞋底。
他眉头紧蹙,双眼微眯,嘴唇不自觉地抿成一线,目光中透出深深的困惑与茫然。
步榆火好像很生气。
为什么会生气呢?生我的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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