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识得她?云芷怔在原地。这确是谢怀瑾无疑?如此客套的称谓,霎时将两人隔出山海迢递。
“呆瓜,怎的连平路都能绊着?果然蠢得没救。见着石子不会绕道么?磕疼没有?”
昔年他待她是这般腔调。天生带着居高临下的恣意,刻薄里裹着藏不住的关切,这许是她最难忘怀之处。绝非眼下这般,礼数周全却冰冷漠然。
云芷凝神细辨他眉宇纹路,不敢错眼,生怕漏掉丝毫破绽。可他神态太过自然,浑不作伪,竟是真将她忘干净了!
分明是同一张面容,分明就是他。她将这人揣在心口十二载,怎的他转瞬就能抹得干干净净?锥心之痛翻涌而上。这般滋味,十二年前她也尝过一回。
“姑娘可是心疾发作?”
谢怀瑾见云芷捂心弓背,当即上前托住她肘弯,防她瘫软倒地。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云芷只觉心口擂鼓。他恪守礼数只虚扶着她小臂,透过杭绸布料仍能觉出男子掌心的力道。
忽有晶亮物事掠过垂落的视野。
他修长无名指上赫然套着枚翡翠扳指,水头极足,一看便是妻室所赠的信物。
云芷如被烙铁烫着般猛然后撤,生生撞上身后多宝阁。
原这十二年间,她尚在为碎银几两奔波,他却早已成家立室。那些横亘心底的诘问,还有何意义?
再痛也得自己捱着。
“劳先生挂心,无碍了。”
再抬头时,她已挂上惯常当差时的恭顺笑影。
“方才想起亡故的故人,一时失仪。谢先生今日可要巡视账房?容奴婢为您引路。”
她在扯谎。方才明明哼着小调理妆,见了他才骤然变色。谢怀瑾心下洞明,却觉无甚紧要。
横竖是个不相干的婢女,由她去罢。
廊庑巡览,向来是新进仆役首日的定例。
靖安侯府下设五处大账房,各处院落格局皆不相同。对掌事丫鬟而言,贵客已至而主子尚未准备停当时,引着巡视廊庑恰是周全之策。
八年来云芷已记不清引领过多少回巡院,唯独此番最为艰难。
穿过抄手游廊时,她假意指点檐下斗拱来掩藏心神不宁。这个素来伶俐的掌事丫鬟,此刻却似被无形绳索捆缚,每移半步都需暗自咬牙。全因那个名唤谢怀瑾的男子,始终距她不过三尺。
“吱呀”一声,两人先后踏进典簿司的月洞门。
“此处是侯府最初经办漕运票据的旧衙,三十年来‘飞票通’已成江南第一汇兑凭证,各州府钱庄皆以此为准。此业对侯府意义非凡,故一直竭力维持票据流通之便,既要令官府安心,亦教商贾称意。飞票通的宗旨是汇通天下,自创立伊始从未更改。”
云芷将背熟的说辞又诵了一遍,余光瞥见身侧男子唇角掠过极淡的弧度,却品不出半分暖意。
“我早年亦用过飞票通,约莫十二三载前了,那会儿还在西域游学。”
他忽然开口,惊得云芷指节一颤。
“谢先生曾在西域何处进学?”她顺势追问,倒不算逾矩。
谢怀瑾漫扫她一眼:“敦煌。”
果真是他!天底下怎会有第二张这般面容的中原男子?
可为何浑似不认得她?岂不可笑,他们分明曾交换过鸳鸯佩的。
“谢……”她脱口半字又急急收声,反惹得他挑眉。
他戏谑的神情凿实了猜测——当真丁点不记得有个叫云芷的姑娘,曾为他熬夜绣过香囊,蒸过芙蓉糕。
明明说过开春就回泉州完聘的,岂料整整十二年音讯全无。
而今重逢,竟将她忘得干净。
这婢女又盯着自己发怔了。谢怀瑾心下怪异之感愈盛。自晨间撞见她起,诸事皆脱出掌控。
他惯常在商海与人明枪暗箭交锋,每个近身者所求不外金银权势,皆是亮明价码的买卖。
而今这般,倒像一拳砸进棉堆里。因对方根本不通规则,反倒棘手。
一阵突如其来的笛声打断两人思绪。廊下乐伎正试奏《牡丹亭》选段,婉转曲调教谢怀瑾不由多看这婢女一眼——府中丫鬟竟通晓昆腔?
薄施脂粉的面上缀着得体笑影,青罗裙裾束出袅娜腰身。瞧着倒是悦目,知晓赏曲的女子多半品味不俗,只是眉宇间总透股懵懂气。
云芷亦从怔忡中惊醒,原是陆先生院里的书童跑来传话。
“恕奴婢告退片刻。”
她对谢怀瑾略一屈膝,疾步迎向垂花门。小厮凑近低语几句,她颔首时鬓边珊瑚步摇轻颤。
“禀先生,晨间插瓶的木芙蓉可要换作玉兰?原不知您不喜浓艳……明日定当留意。”
待打发走小厮转回身,恰撞见谢怀瑾微蹙的眉峰。这婢女方才与仆从交谈的神态,倒似与相熟公子哥儿撒娇般熟稔。为显老成特意涂的胭脂,反衬得稚气未脱。偏偏这点不自知的娇憨,倒比刻意雕琢的风情更惹眼。
揣度人心是他惯常消遣。因着账目稽查的营生,需洞悉市井百态,便从品评人性起手。多数人不值得费心,思维行事皆浅薄得很。
这个叫云芷的丫鬟,约莫够他琢磨半炷香。
“可是耽搁你当差了?”谢怀瑾的客套里淬着冰碴。
“不敢,只是寻常事务。”云芷将腰牌收进袖囊,绢帕掠过沁汗的鼻尖。
“看来并非专司伺候我一人。”
“奴婢同时协理陆先生与您两处事务,望先生体谅。”
“陆先生?”谢怀瑾在脑中过了一遍侯府人事,并无甚印象,想必是个无关紧要的清客。
“是府中西席,专攻机关算术,您或许还未曾……”
“无妨。”他截过话头,“某只同掌印钥者打交道。”
分明是句寻常话,云芷却品出碾人的傲气。
这确是谢怀瑾无疑。纵能披上温文皮囊,骨子里凌驾众生的倨傲怎都掩不住。
他从来只信自己,旁人评断皆如过耳风。
只敬强者,对弱者从无悲悯。因他生来便是饮血的狼,独行的兽。
十二年前的敦煌与如今,风沙似乎从未变过。
这是片被祁连雪山环抱的戈壁,每年商队通行的时节,各路行商皆会汇集于此,挑战瀚海黄沙。
他们组成驼队结伴而行,经历一季风沙,有些人能带着丰厚利润重返中原,也有些永远埋骨流沙之中。
每至开春出发前,领队老把式总要反复念叨沙漠骇闻,主旨无非是慎防沙暴迷途,可这些告诫多半无甚效用——否则敦煌驼队何以年年不见减少,反愈发兴旺?
云芷来到此地已三年。她在玉门关外的白鹿书院进学,若不出岔子,明年开春便能结业。
她的课业平平,不算垫底也绝非拔尖。她向来对自己要求不高,只要能顺利结业,不给江南的族亲丢脸便足矣。
云芷出身姑苏绸商世家,双亲是最早组建商队走西域的那批人,靠丝绸瓷器贸易攒下泼天富贵。
作为独女,父母一心想予她最好教养。十五岁及笄后便被送至敦煌的白鹿书院,每年耗费千两束脩,美其名曰“边陲历练”。
初至荒凉边塞,对个江南闺秀而言,惶惑远多过新奇。然云芷终究熬了下来。
这所书院坐落于鸣沙山北麓,前不见村落,后不着驿店。她寄居在山脚民户家中,每日骑骆驼上山求学。
同窗之中,唯她是汉家女儿。幸得结识个吐蕃贵女作伴,两人结同行路,尚算安稳。
至今她仍清晰记得那日。
恰逢浴佛节休沐,吐蕃同窗归乡祭祖。她既无返乡打算,便决意独往月牙泉赏景。那处距书院不远,早有听闻泉畔胡杨林极美,沿途还有驿道,本应是无甚风险的行程。
谁知返程时骤生变故——沙暴阻了驿道。
实在未料到此等意外,她随身银钱不足,想投宿客舍亦不能够。
愈想愈急,只得徒步折返。
定要在天黑前赶回山脚。
她如此想着,背起褡裢沿驿道蹒跚而行。
空寂无人的戈壁,夕阳将沙丘染出赤金轮廓。四野唯有风卷流沙的簌响,本该是壮阔奇景,在云芷看来却只剩骇人。
她独自行走在驿道上已有半个时辰,未见半支商队踪影,连寻人问路都成奢望。更糟的是,暮色正急速吞噬天光。
乘驼队来时不过一个时辰,怎的返程路遥无尽头?
越过一道沙梁时,身后忽传来细碎蹄声,惊得她脊背发凉。
不敢回头,生怕撞见沙匪马贼。
那蹄声却如催命鼓点越逼越近。
若是劫道的该如何?曝尸荒漠还是被掳去贩卖?若是歹人起了邪念……她不敢再想,只顾加紧脚步。
“喂!”
蹄声倏忽迫至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扣住她肩头。
“别杀我!”
尖叫声撕破旷野,在沙丘间荡出回响。
“发什么癔症?”
谢怀瑾立时辨出这是个汉家女子,见她抱头蜷缩尖叫不止,不由蹙紧眉头。
他本在月牙泉畔拓碑文,偏遇沙暴阻路。好容易在荒漠里见着个同路人,想结伴而行,岂料对方是这般胆怯模样。
闻得熟悉的汉话,云芷渐渐定下心神。她止住呜咽,缓缓放下掩面的衣袖,仰头对上一张桀骜的年轻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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