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眉斜飞入鬓,墨玉般的眸子亮得灼人,鼻梁如刀削般挺拔,唇角噙着三分戏谑。是个极英气的少年郎,穿着靛蓝劲装,肩头挎着鼓囊囊的行囊。瞧着年岁与她相仿,倒不像歹人。
“方才失态了。”云芷撑着沙地站起身。
谢怀瑾眼底掠过微光。眼前少女恰似初绽的漠北蔷薇,羊脂玉般的面颊沾着沙粒,鹿儿似的杏眸还凝着水汽,樱唇被贝齿咬得泛白。腮边犹带泪痕,显是方才被自己惊着的。
“中原人士?倒巧,整片鸣沙山约莫就剩你我两个落单的汉人。”谢怀瑾扯了扯嘴角。
“郎君也要回敦煌城?可否同行?”云芷如同抓着救命稻草。
“不可。”谢怀瑾蓦地沉下脸。
“为何?我定不拖累郎君!”小姑娘霎时垮了脸。
“怎知你不会拖累?”他抱臂挑眉。
云芷顿时语塞。虽则此人无礼,却所言非虚——除了尖叫蒙眼,她还能作甚?
思及此,她默然垂首,攥紧褡裢便要独自前行。
走出十余步忽闻身后脚步疾响,肩头被人轻拍,随即爆出朗朗笑声。
“喂,这般容易当真?玩笑话都听不出?”
云芷圆睁杏眸瞪他,满脸茫然。
“下山唯此驿道,自然得同行。你这人倒有趣,连玩笑话都辨不出?”
谢怀瑾见她杏眼圆睁,活似受惊的沙狐幼崽,心下无端松快几分。
“我总易将话当真。”云芷懊恼地踢开脚边碎石。
“还在白鹿书院念书?瞧着年岁甚小。”
“明年便及笄了,”她不忿地挺直脊背,“早已不是孩童。”
“确实……不小。”
谢怀瑾目光掠过她初显玲珑的身段,喉结微动。
云芷霎时涨红了脸:“往哪瞧呢?”
“夸你身形匀称罢了,”他坦然挑眉,“莫当我是登徒子,不过性子直些。某姓谢,表字慎之。姑娘如何称呼?”
云芷踌躇是否该吐露真名。或许该收回觉得他无害的念头。
“唤我阿芷便好。”
沉默半晌,她含糊应道。
谢怀瑾眼底浮起浅笑。好生单纯的姑娘,心思全写在脸上。这是防着他呢。
横竖只是陌路相逢。
两个落难人便前一后沿着驿道前行。
暮色彻底吞没沙海,原本还能借着霞光辨清胡杨轮廓,此刻只剩漆黑一片。
两人始终缄默,保持着三丈距离,宛若心照不宣的界限,谁也不越雷池。
天幕已缀满星子。从零落到河汉璀璨。
沿驿道行走本不算难,然持续两个时辰便显吃力。耳畔尽是朔风呼啸,间或夹杂野狼的长嗥。
“还要走多久?”云芷终是忍不住开口。
“不知,某也是头遭走这夜路。”清越嗓音自左侧传来。
云芷悄悄侧目。那人身量极高,步幅本该极大,为迁就她却始终放缓速度。
他自称谢慎之?却不知是哪三个字。
在这荒芜边塞,离奇遭遇中竟遇上同说汉话的旅人,许是缘法。
思及此,她觉得自己不该太过戒备,主动朝谢怀瑾靠近半步。两人距离倏然拉近,此刻才觉他实在高大,近乎九尺,宽肩窄腰立在身侧,无端令人心安。
“奴家本名云芷。云霞的云,白芷的芷。”
她递出和解的讯号,绷紧的肩背渐渐松弛。
谢怀瑾回眸深看她一眼。这姑娘似是读懂他方才的迁就,认定他并无歹意,这才卸下心防。
兵法有云:投石问路。驯兽与驯人,道理总是相通的。
他视线忽凝——借朦胧月色,见不远处沙棘丛中两点幽光闪烁,是狼!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将云芷拽入怀中,同时捂住她险些惊叫的唇。
他要作甚!云芷膝弯发软,男子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下,强悍得令人窒息。
“噤声。”滚烫吐息烙在她耳畔。耳廓甚至触到他唇上干裂的纹路,羞愤与恐惧霎时炸开,却挣不动分毫。
“看右前方沙棘丛,有狼。待我松手,佯装无事,绝不可惊动它。”谢怀瑾压着嗓递话。
云芷僵着脖颈望去,果见暗处有团蠕动的黑影。
还有比这更糟的境况么?
大抵年少时不该遇见太惊艳的人。
若在情窦初开时窥见过那般耀眼的存在,又不幸失去。
余生便只能反复咀嚼残存的点滴,又怎会有第二个男子,能如谢怀瑾这般在荒野狼群前犹自镇定?
确是两匹狼,一壮一幼。虽形似犬,但竖立的耳廓与弓起的背脊昭示着野性。云芷止不住战栗,死死攥住谢怀瑾袖口,拼尽气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这模样骗得过谁?谢怀瑾暗叹。她分明怕得骨节发白,若不是倚着他,早瘫软在地。
这般能成事否?
狼性凶残狡诈,绝不可令其察觉猎物的怯懦。若露破绽,立时便会扑杀。更糟的是狼群惯于协作,若招来更多同伴,便再无生机。
“可会唱戍边曲?”
“什……什么?”
云芷的牙关已止不住磕碰。
“随某一同唱如何?”
他说着折下枯胡杨枝递给她,自己另执一根敲击驿道旁的界碑。
“秦时明月——汉时关——”
他边唱边以树枝击打石壁,示意她效仿。
唱军歌本无甚特别,在此刻却需豁出性命的胆气。
两人且歌且行,以树枝叩击石壁造出巨响,在空寂戈壁间荡出回音。
景象着实诡异——两个人在前头击节高歌,两匹狼在后头逡巡不前。
歌声从《出塞曲》换到《采薇》,最后竟唱起江南采莲谣。到后来会的歌都唱尽了,只好各自哼唱乡野小调。
他唱陇西牧马谣,她哼吴越纺纱曲;他吟河西酒肆调,她诵江南渔歌子。
竟这般绞尽脑汁唱遍所知所有曲调。而奇的是,云芷心底恐惧渐被歌声涤净,击打石壁的力道愈来愈重,嗓音也愈发清亮。
她只觉自己的手被温热大掌牢牢包裹,在那力道牵引下,竟忘了惧怕二字如何写。
狼始终未扑袭,许真被这阵势慑住。
而他们也始终未回头,只加快脚步奔向敦煌城方向。
终于,驿道尽头现出敦煌城的灯笼火光。两人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总算走出来了。
回首望去,那两匹狼早已不见踪迹。
“平安了。”云芷朝谢怀瑾绽出笑颜,对方却突然张开双臂虚拢住她。
这本该是同历生死的旅人间最寻常的庆贺,合该如此自然而然。
可埋在谢怀瑾怀中的云芷,心口却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悸动,酸涩里裹着甜意,期盼中杂着惶惑。
她想,这许就是话本里写的倾心。
一个在白鹿书院,一个在敦煌城,相距不过半日驼程,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书院清苦,敦煌却是西域最繁华的商埠。
“若我去敦煌城……可去寻郎君么?”
搭上过路商队驼车后,她鼓足勇气问道,眼睛盯着晃动的驼铃,故作随意。
谢怀瑾唇角微勾。似乎又不慎惹了桩桃花债,但感觉竟不讨厌,甚至有些受用。
“西市永昌客栈。”他报出个地名。
“什么?”她圆睁杏眼,一时未解其意。
“某常驻的客栈,来时递帖即可。”果然是个呆丫头,事事都需点明。
“嗯。”她垂下头,耳根漫上胭脂色。
驼车在驿道上疾驰,星月辉光洒落沙海。
车厢内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氛氲,悄然滋长,沁出微甜的暖意。
高鼻深目的胡人车夫不住从铜镜往后瞥——这个走惯丝路的龟兹商人,也是头回见着如此登对的汉家儿女。
对面忽有商队错车,车夫急勒缰绳。后厢两人猛地撞在一处。
与先前克制的拥抱不同,这次意外让云芷的额角直撞向车窗木框。电光石火间,谢怀瑾伸手垫在木框上。咔嗒一声,他痛得蹙紧眉峰。
“安胡拉在上!可还安好?”胡商惊呼。
“无碍。”谢怀瑾即刻应声。实则冷汗已浸透中衣。
“你的手!”云芷慌忙坐正,捧住他手腕。
“噤声。”他以眼神制止。既搭顺风车,若牵扯伤势徒添麻烦,更怕泄露身份。
车夫见后厢再无动静,终是继续赶路。驼车又行一刻钟,前方现出白鹿书院所在的村落轮廓。
云芷攥紧袖口,做出此生最大胆的决定。
“驼队不去敦煌城。郎君手伤得重,不若……先随我回住处歇宿,明日再作打算?”
她眸中盈满忧切,虽知这般邀约过于孟浪,却实在放心不下为自己受伤的人独行夜路。
谢怀瑾垂眸看向紧抓自己袖口的纤指。这姑娘是真真切切在担心他。
即便在昏暗车厢里,也能瞧见她烧红的耳尖。鼓起这般勇气,于她约莫是头一遭。
确然,能遇着往书院方向的驼队已属侥幸,深夜难再寻车马去敦煌。既如此,却之不恭。
“可会不便?”
云芷连连摇头:“同窗归乡祭祖了。眼下只我一人住着,休沐日原也清闲。”
她说得自然,全然未觉与这陌生男子相识不过三个时辰。许是共历生死,这三时辰竟比三载更刻骨铭心。
云芷与同窗合租的院落坐落村东,因不差银钱,两个姑娘住得颇为宽敞。
竟是青砖瓦舍,带灶房窖井,院中还有棵老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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