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晾着各色干花,想来这姑娘平日确爱摆弄这些。
不得不承认,虽陈设简朴却收拾得极妥帖,比他在敦煌城那处常年由仆妇洒扫的宅子更有人气。
谢怀瑾坐在堂屋胡床上打量四周,云芷已如归巢雀儿般忙转开来。
她取出个桐木医匣,翻拣半晌竟找出瓶金疮药粉。
“已托人捎信给相熟的郎中,明早便可去瞧。住处离此很近,步行仅需半盏茶功夫。”
她握着药瓶端详他右手肿胀的食指,情况比预想严重许多,莫不是骨裂?蹙眉将药粉撒上伤处。
“不成,我这就让邻家小童再跑一趟,立时请郎中过来。这伤势拖不得。”
谢怀瑾浑不在意地挑眉:“区区小伤,死不了人。既说明日便明日。此刻,某要用饭。”
“呀!竟忘了整晚未曾用膳!”云芷慌忙起身,撂下药瓶直奔灶房,裙裾带起一阵风。
这姑娘究竟是心思单纯还是莽撞成性?谢怀瑾拾起滚落胡床的药瓶,自行又撒了些药粉。看来确是伤到骨头了。
上次受伤还是十八岁在陇西马场与人赛马时。
他闭目回想车上那幕。若未伸手垫那一下,她至多磕出个包。
不知为何当时本能般出手。
思忖半晌未得结论。无论如何,若叫授他骑射的师父知晓,怕是要斥责身手退步。
未等多时,云芷端出碗热汤饼。
“实在对不住,方才发觉米缸已见底……”
她系着粗布围裳,满面歉疚。
盯着眼前热气蒸腾的汤饼,飘着的绿菜叶似是莴苣?红彤彤的倒像是胡柿,瞧着甚是朴素,但对饥肠辘辘之人颇具诱惑。
谢怀瑾看了半晌,终是笑出声。
“若是米饭尚可单手使匙,偏是汤饼。某并非左利手。”
云芷霎时醒悟自己又办了蠢事。怎能让伤者执箸挟汤饼?
“只得劳烦姑娘了。”
他舒展双臂倚着胡床,全然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
自作孽不可活。云芷认命地端碗执匙,将饼丝吹凉了递到他唇边。
而他竟真如王孙公子般,慢条斯理咀嚼着,目光始终落在她忙碌的手指上。
他眼底掠过一丝玩味。若联姻对象是这般性子,倒不排斥父亲的安排。横竖这姑娘乖顺模样颇合他心意。
次日,郎中将伤指敷药固定后,将两人好生数落一通,再三叮嘱伤筋动骨岂可延误诊治。云芷听得满面愧色,连连向郎中赔不是,谢怀瑾却只漫不经心别开脸。
“受伤的是某,你赔什么罪?”
返程驼车上,他冷不丁开口。
“本就是我思虑不周,昨夜就该强拖郎君来医馆的。”
见她认真模样,他摇头嗤笑。
“蠢材。某不愿来时,你能强拽得动?郎中不过尽本职唠叨两句,又未添实际麻烦,何须道歉?”
“可终究是我不对……”
“所以说你脑子一团浆糊。该作甚、不该作甚,该说甚、不该说甚,从来不想清楚?”
他再明白不过——世人多半浑噩度日,只知应对眼前事,从不思量全局因果,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谢怀瑾自幼所受教导,便是要斩断这般惯性。只做该做之事,只说该说之话,对既定目标绝不受外物扰攘。
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说过:情爱令人软弱可笑。谢家子嗣能轻易攫取世间万物,唯情字如伊甸禁果,沾染便堕沉沦。
故父亲没有正妻,没有爱人,只有女人。
而他呢?许是到了叛逆之期,竟想褪去谢氏光环,过几日寻常人的日子。
否则总归意难平。
云芷蔫蔫垂首。知他说得在理,可话听着实在刺耳。
谢怀瑾亦觉言重。她不过寻常人家养出的姑娘,守着寻常伦常,何必用谢家那套标准苛责?
况且世上多的是糊涂福气。知道得愈多,内心煎熬便愈盛。
他伸出未伤的左手,自然而然揉了揉她发顶,如同安抚爱驹飞云。却意外触及不可思议的柔软。
那满头青丝细滑如初绽桑蚕丝,与骏马鬃毛的粗硬全然不同。
女子,确是奇妙的生灵。
云芷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怔在原地,仰头望着高她许多的男子。
边塞的日头总是明烈,此刻亦不例外。白鹿村群山环抱,举目可见碧空如洗,苍翠山峦起伏。
四野景物皆清晰明澈,浸着沁凉空气,教人不由沉醉。
但此刻,她只瞧见他端详自己的神情。棱角分明的面庞浮着些许困惑,冲淡了先前的凌厉。从这个角度望去,他英挺的眉目竟透出几分温和。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巍似玉山将倾。书中写的君子姿仪,大抵便是如此。
只这一眼,便叫她心口怦然。
因察觉自己心思,又赧然垂首。
少年情动便是这般罢。只需一眼,便似拥尽世间美好。
谢怀瑾并无云芷那般百转千回的心绪。
从他视角看去,这姑娘羞赧模样清新如带露沙枣花,而他竟无端生出折枝的念头。
这般陌生情愫令他诧异,但深知此时若不行动,日后必生遗憾。
“休沐到何时?”心意既定,他淡声发问。
“哎?”问题转得突兀,云芷掐指算了算,“约莫还有半月。”
谢怀瑾微微颔首,眸光深沉:“足矣。”
“什么足矣?”她全然不解其意。
“为救你才伤的手,可是事实?”他开始铺网。
“是。”她毫无防备地点头。
“右手不便,诸事难为,可是事实?”他继续收线。
“自然,用膳更衣都艰难。”她眼中漫满愧疚。
她全然未觉已落入圈套的模样。
“既如此,你合该担起照拂之责?”
他说完便凝神看她,果然捕捉到一丝慌乱。
“这……”留宿一夜已是破例,长期照料?实在荒唐,“可同窗快回来了。”
“那又如何?”他挑眉,“某今日便要回敦煌。”
“那我如何照料郎君?”她仍不解其意。
“随我回敦煌,你不是尚有半月休沐?”
他几乎要叹气,竟需将话挑明至此,这姑娘的心思未免太过单纯。
“啊!”云芷彻底怔住,“郎君是说……让我同去敦煌城?”
他懒得再言,径直往前走去。
“等等!这如何使得!”她急急追上前,却难一边追赶一边问话。
谢怀瑾蓦地停步,她猝不及防撞上他脊背。
“愚不可及!”他转身面露不耐,“有何不可?为自己的行为担责,不是为人根本么?莫非你尚未及笄?”
“再过七日便满十六了。”她揉着发酸的鼻尖嘟囔。
谢怀瑾气极反笑。这姑娘的关注点总是如此奇特。
提着小小行囊坐在前往敦煌的驼车上,云芷愈想愈觉蹊跷,总觉着是被哄骗了。可望着对面慵懒倚着车窗的男子——阳光描摹着他轮廓,伤手上缠着的细布随风轻扬,恰似收拢利爪的雪豹。
满腹疑虑忽就散了,眼底不自觉漫上温柔。
来敦煌三年,云芷自然不是头回到敦煌城。
河西最繁华的商埠,汇聚百余家钱庄票号,是西域乃至中原的财货枢纽。每年经此流转的银钱占天下通商之利二三成,素有“金窟”之称。
因这缘故,敦煌百物腾贵,一盏杏仁茶要价百文,更遑论宅邸租金。
谢怀瑾的宅院位于甘泉坊一幢三层旧楼,青砖墁地已有裂痕,檐下悬着的铜铃锈迹斑斑。云芷用铜钥打开刻着“谢”字的信箱,取出几封拜帖。
两人提着箱笼登上吱呀作响的木梯。谢怀瑾从袖中摸出另一把钥匙递给她。
樟木门扇歪斜欲坠,与她白鹿村的院落天差地别。
沉重门扉被推开时扬起灰尘,露出满地狼藉——到处堆着账册、舆图、卷宗,胡床、书案、食榻皆不能幸免。
墙角旮旯更堆着各式古怪物件:破损的马鞍、半截陶俑、断裂的弓弦、甚至还有只青铜罗盘。
杂物多得几无落足处。云芷困惑地瞥向谢怀瑾,他却面无表情拎起她的箱笼,将人塞进西厢稍显空敞的屋子。这里家具俱蒙着白布,积灰厚得能写字,显是久未住人。
“往后你住这间。”
他说完便要离去。
“且慢,”云芷急唤,“郎君府上可有鸡毛掸子?若没有,抹布也成。”
“自己寻,某不保证必有。”
谢怀瑾仍是那般冷淡模样。
横竖看不出是个好相与的。
云芷无奈叹气,只得放下箱笼动手收拾。
约莫半柱香后,她竟在廊下寻着个积满灰的拂尘,试了试尚能使用。
净房里倒有几块未用过的棉布,只得暂且取来充作抹布。
谢怀瑾早提着那个古怪行囊回了东厢。
云芷在敦煌城头桩事便是洒扫庭除。
整整三个时辰。待谢怀瑾从屋里出来时,整座宅院已焕然一新。
若说先前似遭了马贼洗劫,此刻却齐整得教人挑不出错处。
虽杂物仍旧繁多,却被巧妙归置得井井有条。
见得此景,谢怀瑾面色沉得能滴出水。
“谁准你乱动某之物件?”
他好不容易从西市淘来的那些宝贝,竟被这丫头收拾得寻不见了。
“怎的了?”她觉出自己闯了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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