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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暖屋新颜】

“愚钝!”他在屋中来回踱步,“某搁在此处的龟甲,那边摆着的驼骨,那支残破的羌笛,还有赤狐尾,都扔去哪了?”

“啊?”他竟将那堆杂碎记得这般清楚?她还当是废物,全塞进麻袋了。

原那黑黢黢的物事是驼骨,寻常人岂会搜集这些?

“半炷香,”他定定看她,深悔自己带她回来的决定——早该明白女子从来都是麻烦,“给你半炷香,将东西全数寻回,照原样摆好,分毫不能差。”

“郎君是钦天监出身么?”她忽问,“还是天生好整洁?”倒未着恼,只觉诧异。

“某是修阴阳术的。”他冷声答罢,又摔门回了东厢。

至今云芷仍不明白谢怀瑾自称修阴阳术是何意。

但这青年藏于宅中的奇异物事实在繁多,再看那些搜集来的碑拓残卷、孤本账册,更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全无章法可循。

稍后她还见着他在灶房用陶罐熬煮怪汤,用的正是从鸣沙山带回的行囊里的草药。

“郎君究竟要作甚?”她一边按吩咐往罐中投掷古怪材料,一边第无数次发问。

黑乎乎的说是蝙蝠粪,那团黏腻的不知是何物油脂。气味着实骇人。

谢怀瑾照例缄口不言,半个字不肯解释。

云芷觉着自己快要疯了。如今早不是巫蛊盛行的年岁,为何在敦煌城会有这般诡谲场面,更离奇的是自己竟真从旁协助。

为熬这罐东西,两人啃了三天胡饼充饥。

为防走水,轮流守夜。致使云芷对谢怀瑾那点朦胧念想彻底消磨殆尽。

她此刻深切明白,他真的只是缺个打下手的罢了。

第三日拂晓,云芷被厢房外喧哗惊醒。

推门只见三四名杂役正将那些古怪物件往外搬。谢怀瑾抱臂立在廊下,蹙眉用胡语叮嘱杂役务必清扫干净。

发生何事?云芷完全摸不透这人行事章法。

初时她稍动分毫便勃然大怒,现今竟主动丢弃?杂役手脚麻利,转眼将宅内"废物"清空。

她奔进灶房,连药罐都不见了。

那罐东西最终确已不堪入目。

谁料想那支残破的羌笛竟也被投进罐中熬煮了呢?

终是三日心血,说弃就弃?思及此不由抿紧了唇。

“收拾行装,即刻动身。”谢怀瑾抛来块馕饼,扫过她蓬乱的发髻,“沐身后再出门。”

“呀!我们又要去何处?”

此刻顾不得难堪,云芷全然被谢怀瑾的突发之举惊住。

“长安。”

西域商贾皆传,长安曾出过最负盛名的方士:李淳风。

但那终究是前朝人物,与当今长安有何干系。

驼队越过祁连山麓,自敦煌至长安,快马加鞭亦需十余日行程。待抵达时,所见景象却与敦煌的粗犷辽阔截然不同。

长安一直是中原最繁华却也最龙蛇混杂的都会,尤其某些流民聚集的坊市。

时近黄昏,两人在胡人食肆匆匆用了碗汤饼,便钻入绘满符咒与污迹的城门洞。

这绝非什么愉快经历。乘上前往郊外的牛车,随着道上行人渐稀,他们距皇城越来越远。

有个满身酒气的赤脸壮汉在车上踉跄踱步,哼着不成调的羌笛曲,双臂胡乱挥舞,引得同车人频频侧目。

坐在苇席上的云芷紧张不已,因那醉汉愈靠愈近。

谢怀瑾扫视四周后,倏地将云芷揽近身侧。

任谁看去都似一对寻常夫妻,而那郎君面色冷峻,绝非善茬。

这算是他的护卫之举?云芷偷眼瞧他淡漠神情,分明该是令女儿家心折的举动,偏被他做得像施舍恩典?

倚着他坚实的胸膛,她仍禁不住面颊发烫。分明被唐突的是她,这般羞赧却是为何。

正胡思乱想间,连那醉汉何时离去都未察觉。

而牛车已吱呀吱呀驶入终站。前方不再是长安城郭,而是荒僻郊野。

暮色四合,两人前一后穿过荒草丛生的野地,一扇锈迹斑斑的榆木门歪斜立在风中。

门内黑黢黢望不见底,似是片密林,能闻鸮鸟与寒鸦在枝头啼啸。借着残阳微光,空寂无人的境地透出森然之气。

“这是何处?”

她虽知多数问题得不到回应,仍忍不住发问。因这地方绝非凡俗林地。

“义庄。”

谢怀瑾干脆利落吐出这两字。惊得身后姑娘几乎软倒在地——这回是真吓丢了魂。

下一刻,她整个人如藤蔓般缠在谢怀瑾身上。惧极之下哪还顾得上脸面。

谢怀瑾唇角微勾,伸手叩响门柱悬着的铜铃。先击三声长响,又叩四记短音。

似有机关催动,那木门吱呀呀自行开启。

“非要进去不可么?”她攥紧他袖角几近哀恳,“在外头候着成不成?”

“你以为来长安是游山玩水的?”

谢怀瑾挑眉,全然不理她的惊惶。

“我不愿进去……”声若蚊蚋。

“你确定独留在此候某?”

这怎可能?在义庄门前独守?她怕等来的不是活人啊!

真不知这人为何偏要带她来长安。合该收回那点悸动与好感——待回白鹿村,定绝不与他再有瓜葛。

怀着满腹怨念,云芷死死揪住谢怀瑾胳膊,恨不得将身旁罪魁祸首挫骨扬灰。是了,直接埋进义庄便好。

二人穿行在荒草没胫的小径上,道旁零星竖着些木牌,不必说每块木牌下镇着的是什么。

也不知是否错觉,云芷只觉阴风刺骨,而谢怀瑾依旧从容如常。

她忽忆起当日沙暴遇狼时曾问他:“见着狼群不惧么?”

他答得坦荡:“有何可惧?”

“那时郎君在想什么?”

“在想——惹上麻烦了。”

彼时云芷自是不信,只当他为显英勇说大话。

怎会有人不惧狼群猛兽?但此刻行在坟冢林立的小径上,看他闲适得似在逛西市般的神情,云芷骤然明悟——这人许是真不知惧怕为何物。

小径尽头是间茅屋,窗隙透出微光,一只碧眼玄猫蹲守门边。

“进。”屋内传来苍老嗓音。

接着所见恍若梦境,至今云芷仍疑为幻象。

那分明是间寻常茅舍,外观甚至比农户更简陋。

然随着玄猫引路踏过门槛的刹那,竟见满室金辉。

四壁嵌着发光的夜明珠,或许是琉璃镜罢,瞧着实在炫目。

一位老叟坐在竹摇椅上编结帷帽丝绦。

他手指粗笨,总将结子打得歪扭。便频频抬眼望云芷。

云芷不懂胡语,不明他们交谈内容。但谢怀瑾将那顶帷帽连丝绦递来,示意她为老叟打个端正的结子。

这倒不难,云芷很快编出个精巧的结。老叟显然极是满意。

他们低声交谈许久,谢怀瑾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老叟倒出囊中物事在鼻端嗅了嗅,微微颔首。

他收下锦囊,又从身后木匣中取出个螺钿小盒交予谢怀瑾。

两人絮语多时,云芷半字不懂,只得打量四周消遣。

那老叟与谢怀瑾说话间,拾眼望了云芷多次,苍蓝眸中流转着复杂情绪。

云芷竟从那眼神里读出一丝悲悯。

随后便是最离奇的场景。老叟向他们逐一道别,跟着玄猫转入后堂。

就在合上门扇的瞬间,这间金碧辉煌的屋舍骤然褪尽华彩,变回原先破败模样。

墙上那些璀璨物事尽数消失,恰似午夜消散的蜃楼,呈现眼前的仍是那间阴暗逼仄的茅屋。

云芷骇得屏息。谢怀瑾却从容牵起她手腕,将人带出这诡奇屋舍。

“他是方士,真正的方士。方才所见乃是障眼法。中原自古亦有此术,称作‘幻戏’。不过欺瞒双目的小把戏,无甚稀奇。”

返程驼车上,谢怀瑾破天荒主动解释。

云芷久久难以平复心绪。谁能料想这年月还有真正的方士?更何况她亲眼见证了那场诡奇幻戏。

自长安返敦煌的驼车上,整段路途她都未与谢怀瑾交谈。

直至多年后,云芷连谢怀瑾的确切容貌都已模糊,却仍忘不了他带来的强烈悸动。

世间也只有一个谢怀瑾,与他相处无时不是惊心动魄。

自他出现到消失,伴随种种匪夷所思。而当时的她恰似张生宣纸,被迫染上谢怀瑾的浓墨重彩,自此再难回归往日平静。

坐在颠簸的驼车中,她抿唇不语,只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他们正星夜兼程赶回敦煌。

甚至未在长安西市停留片刻,未睹大明宫檐角风铃,这趟长安之行便仓促落幕。

谢怀瑾自然知晓这姑娘在赌气。

变戏法似的,他掏出包糖酥递来。河西有名的蜜饯果子,油纸包着,已有些粘腻。

她扭脸不愿接这哄孩童的零嘴。

他也不急,只定定望着她,目光沉静却迫人,看得她坐立难安。

那视线实在教人难捱,她暗自挣扎半晌,终是接过糖酥小口吃起来。

实在没出息得很,她边吃边懊丧。

可瞥见他唇角微扬时,那点怨气竟莫名消散了。

为着保全骨气,用完糖酥后她仍强撑着不语,固执地望向车外。

然终是倦极了,眼皮不住打架,脑袋一点一点似啄米鸡雏。

他伸手将她揽近,由她倚靠肩头。迷蒙间她真睡熟了。

身旁人呼吸匀停,唇边还沾着糖霜,像只偷食成功的奶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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