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沥青,每一次挣扎都带来窒息般的沉重。感官被隔绝在厚厚的屏障之外,只有身体深处那场冰与火的酷刑仍在持续上演——骨髓里渗出的寒意与血液中奔流的灼热疯狂拉锯,撕扯着每一寸神经。耳边是永无止境的低语、嘶吼、哭泣,是许墨绝望的质问、林深冰冷的审判、以及我自己破碎的忏悔,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我死死困在混沌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一股强烈的、带着清苦和辛辣味道的液体强行撬开我干涸的唇齿,灌入灼痛的喉咙。那味道霸道而刺激,瞬间唤醒了部分沉睡的感官。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我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深色风衣的、模糊的女性轮廓在不远处晃动。记忆碎片艰难地拼凑——葬礼上冰冷的眼神,强行塞入掌心的信封和钥匙,昨夜混沌中模糊的审视身影……叶澜。许墨的表姐。
“醒了?”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像金属刮擦着耳膜。
我试图聚焦视线,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身体依旧滚烫,像一块被余烬烘烤的石头,四肢百骸却沉重酸软得如同不属于自己。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昨夜疯狂宣泄后留下的、遍布全身的肌肉酸痛。
“先别动。”叶澜的声音靠近了些。她将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塞到我手里,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没有刻意粗暴。“喝了它。”
杯壁温热,驱散了一点指尖的冰冷。我低头,杯中是深褐色的液体,浓烈的姜味混合着一种陌生的草药苦涩扑面而来。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味觉的抗拒。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滚烫辛辣的液体滑过灼痛的食道,带来一阵更剧烈的咳嗽,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在冰冷的胃里缓缓扩散开。是姜汤,里面似乎还加了某种强效的驱寒退烧草药。
叶澜没有扶我,只是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狼狈地吞咽。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我沾满干涸斑斓颜料的双手、脸颊,扫过我凌乱纠缠着汗水和颜料的头发,以及身上裹着的、那件属于许墨的、带着陈旧樟脑味和淡淡松节油气息的旧呢子大衣。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多少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仿佛在审视一件刚从灾难现场挖出来的、损毁严重的物品。
“高烧,脱水,体力透支,外加轻微的精神崩溃。”她陈述着,语气像在宣读一份无趣的报告,“烧得挺彻底。”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她看到了,看到了昨夜那个在颜料和痛苦中彻底焚毁的疯子。
“谢谢……”我低下头,避开那令人无所遁形的目光,声音嘶哑微弱,像砂纸摩擦。
“不必。”她干脆利落地回应,转身走向墙角一个塑料袋,“我只是不想这里变成凶宅。药在袋子里,退烧的,消炎的。吃的喝的也有点。自己处理。”她将塑料袋踢到离我更近一点的地方,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我喝药时粗重的呼吸和喉咙里细微的咕噜声。空气里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依旧浓烈刺鼻,混合着草药汤的苦涩,形成一种独特而压抑的氛围。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昨夜疯狂的“战场”——那片巨大的、被我涂抹得如同地狱景象的帆布地面。狂乱堆积的颜料已经干涸凝固,形成厚重崎岖、色彩狰狞的肌理。扭曲的灰烬色块如同凝固的绝望,中央那团用最纯粹、最冲突的红与黄堆砌出的火焰,依旧以一种撕裂的姿态向上冲撞,边缘锐利破碎,仿佛在无声地尖叫。那些被我揉碎、蘸满颜料摁进画布的废稿纸团,像一块块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镶嵌在混乱之中。在昏黄的光线下,这片由痛苦和疯狂浇铸而成的废墟,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原始而野蛮的力量感。它是我灵魂地狱的具象化。
然而,就在这片狂乱的边缘,我的视线凝固了。
在一片相对“干净”、未被厚重颜料完全覆盖的帆布区域,靠近墙角的位置。那里,残留着几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炭笔线条。线条很轻,很淡,仿佛只是指尖无意识划过留下的痕迹。它们勾勒出一个简单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轮廓——一个蜷缩着的人形。双臂环抱着膝盖,头颅低垂,肩膀垮塌,整个形态透露出一种极致的脆弱、孤独和……无助的哀求。
像一只被暴风雨打落在地、羽毛凌乱、瑟瑟发抖的雏鸟。又像一个被遗弃在毁灭边缘、等待被灰烬彻底掩埋的渺小灵魂。
那是我吗?
是昨夜在疯狂宣泄的暴风眼中,那个被彻底剥去所有伪装、只剩下**裸的痛苦和恐惧的本我,在画布上留下的、无意识的印记?
还是……这片废墟本身,在无声地展示着它核心处那点尚未被完全焚毁的、脆弱的存在?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而冰冷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昨夜想要点燃一切、彻底化为灰烬的毁灭冲动,在看到这个蜷缩轮廓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泄了气,只剩下一种更深的茫然和铺天盖地的悲凉。
烧掉这幅画?烧掉这具躯壳?何其容易。一把火,就能让这一切物理的存在化为乌有。
可是,然后呢?
烬的形状,就能抹去许墨病榻上咳出的鲜血吗?就能消除林深眼中那层冰冷的“玻璃”吗?就能偿还我灵魂深处那无法洗刷的懦弱与贪婪吗?
“火别灭……” 许墨遗言的前半句,如同幽灵的低语,在死寂中悄然浮现。
别灭?是让这无休止的痛苦继续焚烧下去?还是……让某种东西,在焚烧的酷刑之后,得以继续存在?哪怕它只是一捧冰冷的、丑陋的余烬?
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蜷缩的炭笔轮廓上。它那么渺小,那么卑微,在狂暴的色彩和厚重的肌理中几乎微不足道。但在此刻,它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我的视线。它不美,甚至丑陋,充满了被伤害的痕迹。但它……是清晰的。是这片混乱废墟中,唯一一个可以被辨认出的、属于“苏晚”的、未被完全焚毁的形状。一个**的、脆弱的、带着痛苦印记的……真实存在。
一个念头,如同在绝望的冰原上点燃的第一缕微弱的火苗,艰难地、试探性地升起:
也许……“烧干净点”,并非指物理的毁灭,而是指焚毁那些附着在灵魂之上的、虚伪的假面、懦弱的逃避、贪婪的索取?是烧掉那个精心构筑的“完美苏晚”的华丽外壳?
而“火别灭”,灭掉的也不是生命本身,而是那团带着毁灭欲、吞噬一切的、名为“自毁”的熊熊烈焰?留下的是……被痛苦和悔恨反复淬炼后,剥离了所有杂质,只剩下**裸的、带着伤痕的……存在本身?
那捧余烬,或许冰冷、粗糙、布满裂痕,毫无美感可言。但它……是真实的。是经历了一场灵魂大火后,唯一剩下的、无法被彻底抹去的……存在。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一震,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颗极其遥远的、微弱的星辰。它不能照亮前路,不能带来温暖,甚至不能指引方向。但它存在着。它证明了,即使在彻底的毁灭之后,依然有某种东西残留下来——不是美好的希望,而是存在本身那顽强的、近乎残酷的韧性。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点挪动身体。骨头像是生了锈,肌肉酸痛得发出呻吟。我艰难地、如同朝圣般,爬向那个蜷缩的炭笔轮廓。每一步都耗尽力气,每一次呼吸都灼痛喉咙。
终于,我靠近了。跪在那片相对“干净”的帆布前。我伸出沾满干涸颜料的右手,指尖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用指尖触碰那个轮廓的边缘。
粗糙的帆布纹理摩擦着指腹,带着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痛感的……真实触觉。那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微弱却清晰地传递到大脑。这不是幻觉。这个蜷缩的、脆弱的形状,是我留下的。它就在这里。在这片由我亲手制造的痛苦废墟之中。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不再是昨夜那种崩溃的、自毁的嚎啕,而是一种无声的、混浊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帆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泪水里混杂着依旧尖锐的痛苦,无边无际的悔恨,但似乎……还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不是释然,不是解脱,更像是一种……对这片废墟、对这个伤痕累累的自我、对这冰冷残酷的“存在”本身的……悲悯般的确认。
“火别灭……” 我对着那个蜷缩的轮廓,用尽力气,发出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泪水滴落在触碰着轮廓的指尖上。
“烧干净点……”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狂乱的笔触、厚重的颜料堆砌、狰狞的火焰形状,仿佛在审视那些需要被彻底焚烧的杂质。
也许,重生并非意味着长出崭新的枝叶,开出芬芳的花朵。也许,在苏晚的世界里,“重生”的起点,仅仅是学会在这片由痛苦和罪孽构成的灰烬中,辨认并接受那个被焚烧后剩下的、丑陋却真实的余烬的形状——那个蜷缩着的、脆弱的、但存在着的内核。
然后,带着这捧冰冷的、粗糙的余烬,在绝望的废墟上,寻找一种继续存在下去的方式。哪怕前路依旧是永夜的寒冬。
我蜷缩在冰冷的帆布上,裹紧那件残留着许墨气息的旧大衣,指尖依旧轻轻触碰着那个炭笔勾勒出的轮廓。身体的灼热尚未完全退去,内心的冰寒依旧刺骨。但在这冰与火的间隙,在这片灵魂的废墟之上,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余烬”的质感。它冰冷、粗糙、布满伤痕,散发着痛苦和死亡的气息。但它存在着。这就是我仅剩的,也是唯一真实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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