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蜿蜒的山道上爬升,窗外是深秋萧瑟的景色。枯黄的落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徒劳地拍打着车窗,最终无力地飘落。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草木腐朽的气息。
我抱着那幅沉重的《静默的燃烧》,画框冰冷的边缘硌着我的手臂。画布背面的炭笔字迹和火焰图案,像烙印一样透过布料传来滚烫的触感,与我身体的冰冷形成残酷的对比。司机沉默地开着车,车厢里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西山公墓。埋葬着许墨的地方。那个被我眼里的“火”焚毁的男人。
车子最终停在了公墓入口处空旷的停车场。司机收了钱,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我怀里的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掉头离开。引擎声渐渐远去,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松林发出的呜咽,低沉而哀伤,像无数亡灵在低语。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冲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抱着画,我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墓区的青石板路。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沉重而孤独。
许墨的墓地在半山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这是他生前的意思,他不喜欢热闹。墓碑是新立的,黑色的花岗岩,简洁而冷硬。上面镶嵌着他那张年轻许多、唇角微翘、眼神却带着漫不经心锐利的照片。照片下方,只有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许墨 1980.11.03 - 2025.07.20”
冰冷的数字,宣告着一个鲜活生命的终结。他才四十五岁。
我站在墓碑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冰冷的墓碑,冰冷的照片,冰冷的空气。怀中的画框也冰冷异常。只有画布背面那些炭笔字迹,仿佛还残留着他书写时的体温和痛苦。
“我……来了。”我开口,声音嘶哑干涩,被风吹散,几乎听不见自己说什么。
无人回应。只有松涛的低咽。
我将画框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冰冷的地面上,让画布背面朝上。那狂放的炭笔字迹和挣扎的火焰,正对着他墓碑上的照片。
“我……找到它了。”我指了指地上的画,像是在对他解释,“在你的工作室……那幅《静默的燃烧》……背面。”喉咙哽住,我停顿了一下,用力咽下那股翻涌的酸楚,“你写的……我都看到了。”
风吹起我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我看着照片里他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仿佛他正透过冰冷的墓碑,静静地看着我。
“对不起……”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对不起,许墨……我……我太懦弱了……太贪心了……”我哽咽着,语无伦次,“我贪恋林深给的安稳……又放不下你点燃的那团火……我害怕……害怕那火会烧毁一切……害怕承担后果……我像个懦夫一样在两边摇摆……”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摸着墓碑上冰冷的照片,指尖划过他微翘的唇角,划过他锐利的眼神。那冰冷的触感,像电流一样刺穿我的指尖,直抵心脏。
“你说得对……我就是画里那团火……困在灰烬里……想烧出来,又怕烧出来……”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墓碑上,瞬间凝结成小小的冰晶,“我默许那火存在……我享受着它带来的悸动和温暖……却不敢让它真正燃烧……我用林深的‘玻璃’当庇护所……躲在你点燃的火焰后面……贪婪地汲取着两边的好处……直到……直到把你彻底烧毁……”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像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吞噬。我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不已。
“我是个罪人……许墨……我害死了你……”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最深的自责,“我不该……不该让你靠近……不该给你希望……又亲手把它掐灭……雨夜那天……我推开你……说的那些话……一定……一定让你绝望透顶了……是不是?”
照片里的许墨,眼神依旧锐利,嘴角依旧带着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忏悔,又像是在静静地聆听着我的痛苦。
“你说你想再看看我眼里的火……哪怕烧死的是你自己……”我泣不成声,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粗糙的地面,“你……你怎么那么傻……为了看一团虚无缥缈的火……为了一个懦弱自私的女人……值得吗?”
风声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呼啸。仿佛是他的回应,带着不甘和悲凉。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照片里的他:“现在……那团火……它烧起来了……许墨……”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呓语,“它烧毁了你……也烧毁了我的家……烧毁了我精心维持的一切假象……林深他……他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
脑海中浮现出林深那冰冷如审判的眼神,那沉重的“玻璃”论断,还有他放下便签时那诀别的姿态。心脏又是一阵尖锐的绞痛。
“我什么都没有了……许墨……”我蜷缩在冰冷的墓碑前,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绝望的悲鸣,“只剩下……这团把你我都烧成灰烬的火……还有……这无边无际的……悔恨……”
冰冷的墓碑沉默着,无声地承受着我的痛苦和忏悔。照片里的许墨,眼神深邃,仿佛在问:然后呢?苏晚,然后你打算怎么办?是让这团火继续燃烧,焚毁残存的一切?还是……你有勇气,让它烧出点别的什么?
我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悔恨的泪水浸湿了衣袖。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渐渐微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山风依旧凛冽,吹得人透心凉。我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放在墓碑前的画上,落在那画布背面挣扎的火焰和滚烫的字迹上。
“无可救药的纵火犯……”我低声念出他给自己的定义,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你把自己烧成了灰烬……而我……我这个真正的火源……却还在这里……苟延残喘……”
我缓缓伸出手,指尖再次轻轻拂过墓碑上他那冰冷的照片。这一次,不再只是悔恨的泪水,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在心底悄然滋生。
“许墨……”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睛,仿佛在与他进行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你看到了那团火……你想让它烧出来……哪怕代价是自己的毁灭……”我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决绝的平静,“好……我答应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腑,却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我会让它烧出来。”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像是在立下一个沉重的誓言,“不再躲在任何人的玻璃后面……不再首鼠两端……不再害怕焚毁……我会让这团火……堂堂正正地烧出来……烧掉那个懦弱的、虚伪的苏晚……烧掉所有的假象和逃避……”
“至于烧完之后……”我的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却又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坚定,“是彻底化为灰烬,还是……在灰烬里长出点新的东西……我不知道。”
“但至少,”我低下头,看着墓碑前那幅画背面的火焰,“这一次,我不再躲了。”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松涛的呜咽也仿佛低了下去。照片里的许墨,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在泪眼朦胧中,仿佛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是释然?是嘲讽?还是……一丝遥远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期待?
我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蹲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几乎站立不稳。我扶着冰冷的墓碑,才勉强稳住身形。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那张年轻的脸,看了一眼地上那幅承载着太多秘密的画。
我没有带走它。
就让这幅画留在这里吧。留在这片埋葬着灰烬的土地上。让画背面那团挣扎的火焰和他滚烫的字迹,陪伴着这个孤独的灵魂。让它们一起,见证我许下的这个关于“燃烧”的、沉重而未知的誓言。
我转过身,不再回头。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艰难地、蹒跚地向下走去。背影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单薄而决绝。身后,是冰冷的墓碑和那幅静默燃烧的画。前方,是未知的、注定被火焰席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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