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山公墓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外套,却无法冷却体内那团被誓言点燃的、近乎自毁的火焰。怀抱空空如也,那幅《静默的燃烧》已留在冰冷的墓碑前,连同许墨的凝视和我沉重的忏悔。此刻,我的灵魂同样**而沉重。
没有回那个被称为“家”的堡垒。出租车在画廊附近的街角停下。我付了钱,像一具游魂般飘下车子。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行人的谈笑、店铺播放的流行乐……这些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它们属于那个被我亲手撕裂的、“完美”苏晚的世界。而我,已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布满荆棘和灰烬的道路。
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容纳我此刻疯狂、痛苦和即将喷薄的“火”的地方。一个没有林深温和却疏离的目光,没有周总愤怒的质问,没有过去一切痕迹的地方。
工作室。那个充满了许墨危险气息的地方。
念头一起,便像野草般疯长。钥匙……许墨工作室的钥匙!葬礼后,那个塞给我信封的陌生女人——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许墨的远房表姐,负责处理他的身后事——在混乱中,似乎将一串钥匙也塞给了我,和信封一起!当时我浑浑噩噩,随手塞进了包里。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刻翻找随身携带的包。指尖在冰冷的杂物中慌乱地摸索,直到触碰到一串沉甸甸的、带着金属凉意的钥匙。找到了!其中一把样式古老的黄铜钥匙,正是许墨工作室那扇厚重铁门的。
没有犹豫。我招了另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旧工厂改造区的地址。车子在拥挤的车流中穿行,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内心一片死寂的沸腾。身体深处那团“火”在灼烧,带来毁灭性的疼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推开那扇沉重的、布满锈迹的铁门时,那股熟悉的、浓烈的混合气味——松节油、亚麻籽油、未干的颜料、陈年的烟草、灰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许墨的气息——像一股汹涌的浪潮,瞬间将我吞没。
工作室依旧保持着凌乱的、充满生命力的颓废感。巨大的画布或立或靠,凝固着狂放不羁的色彩风暴。地上散落着颜料管、画笔、画刀、空酒瓶和揉成一团的废稿。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灰蒙蒙的光柱中无声地飞舞。一切都仿佛凝固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只是少了那个燃烧着危险气息的主人。
巨大的空旷感和死寂感瞬间包围了我。比墓地的冰冷更令人窒息。这里曾经充满了他的呼吸、他的低语、他作画时画笔刮擦画布的沙沙声、他烦躁时踱步的声响……而现在,只有一片沉重的、被遗弃的静默。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扫过角落那张破旧的沙发,仿佛还能看到他颓唐地坐在那里,指间夹着烟,眼神混沌而灼热地看向我。记忆的画面与眼前的空无重叠,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尖锐的痛楚。
“许墨……”我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破碎,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响,随即被更大的寂静吞没。
无人回应。
泪水无声地滑落。我踉跄着走到工作室中央那片相对空旷的地带。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沾染了各色颜料的、破旧的帆布,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画板。旁边,堆放着成箱的油画颜料、成桶的松节油、调色油,还有各种型号的画笔、刮刀,散乱地插在脏污的笔筒里或直接扔在地上。这些,都是他战斗的武器,是他生命的延伸。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像地底喷发的熔岩,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坝。
我要画画!
不是画廊里那些精心策划、迎合市场的作品。不是林深书房里挂着的、温和无害的装饰画。不是过去那个“完美”苏晚会画的一切!
我要画那团火!画那团困在灰烬里挣扎、最终焚毁一切的火焰!画许墨!画我自己!画这场彻头彻尾的灾难!画这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悔恨!
没有画框。不需要画框!这肮脏的、布满历史痕迹的帆布地面,就是最好的画布!
我像一个疯子,扑向那堆颜料。粗暴地撕开锡管的封口,刺鼻的松节油和浓烈的矿物颜料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钛白、象牙黑、大红、深红、赭石、生褐、那不勒斯黄、铬绿……各种最纯粹、最浓烈、最具冲突性的颜色被我胡乱地挤在几个脏污的调色盘里,甚至直接挤在脚下的帆布上!
我抓起最大号的、鬃毛粗糙的板刷,蘸饱了浓稠得像血浆般的深红和赭石混合颜料,狠狠地、毫无章法地涂抹在脚下的帆布上!动作狂野而粗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宣泄!颜料被厚重的笔触刮擦、堆积、流淌,形成一片混沌而压抑的底色,如同凝固的、污浊的血块和泥沼。
“啊——!”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泪水混合着汗水,从脸颊滑落,滴在未干的颜料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的斑点。
画笔在手中变成了武器。我疯狂地涂抹、刮擦、堆积!用刮刀将厚重的颜料像泥浆一样挑起、甩落!用沾满颜料的手掌直接拍打、按压!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身体里的那团“火”仿佛找到了出口,通过手臂,通过画笔,通过颜料,疯狂地倾泻到这片巨大的“画布”上!
画面开始显现:大片的、扭曲的、令人窒息的深灰色和焦黑色,如同无边无际的、绝望的灰烬!在这片压抑的灰烬中央,一团极其狂暴的、由最纯粹的大红、橙红和刺眼的铬黄构成的火焰,正以一种近乎狰狞的姿态向上冲撞、撕裂!火焰的边缘是破碎的、锐利的,带着锯齿般的痛苦,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尖叫!火焰的核心,是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深红漩涡,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散发着毁灭性的力量!
我画着,忘我地画着。汗水浸透了衣衫,头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颜料沾满了双手、手臂,甚至溅到了脸上、衣服上。我毫不在意。画笔断了,就换一把!颜料不够浓稠,就混合松节油和厚重的调色油,让它流淌、滴落!我甚至抓起地上的废稿,撕碎,揉成团,蘸着浓稠的颜料,狠狠地摁进画面里!那些废纸团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镶嵌在狂乱的火焰和灰烬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看到那团火?!”我对着空荡荡的工作室嘶吼,画笔狠狠戳向画面中央那团狰狞的火焰,仿佛要戳穿它,戳穿那个被它焚毁的灵魂!“为什么你那么傻?!为什么要靠近?!为什么要被它烧死?!”颜料四溅,如同飞溅的血肉。
“我恨你!许墨!我恨你!”画笔疯狂地扫过那片象征灰烬的焦黑区域,刮起一层层厚重的颜料泥垢,“你毁了我!你把我变成了一个罪人!一个刽子手!”泪水混合着汗水、颜料,在脸上肆意流淌。
画笔陡然顿住。身体剧烈地颤抖。我低头看着脚下那片由我的痛苦和疯狂造就的画面——混乱、狂暴、充满毁灭性的力量,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病态的生命力。那火焰,不再像《静默的燃烧》里那般微弱而挣扎,它是爆发的、是咆哮的、是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可是……”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画笔无力地垂下,滴落着猩红的颜料,“我更恨我自己……”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我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跪在自己创造的这片混乱而炽热的“战场”中央。双手深深插进沾满浓稠颜料的头发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
“我懦弱……我贪婪……我自私……”声音嘶哑,带着血丝,“是我默许了那火……是我享受了那灼热……是我……亲手把你推进了深渊……”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未干的、猩红的“火焰”上,瞬间被吞噬。
巨大的痛苦和虚脱感席卷而来。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在自己用颜料和血泪绘就的、巨大的痛苦图腾旁边。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长时间的疯狂作画而不住地颤抖。松节油和颜料刺鼻的气味充斥着鼻腔,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
工作室里死寂一片,只有我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低低回荡。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高窗,给这片混乱而痛苦的“战场”投下诡异的光影。我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躺在自己灵魂的废墟之中。那团“火”似乎暂时耗尽了能量,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颜料、断掉的画笔、揉碎的废纸……以及一幅用最原始的痛苦和忏悔浇铸而成的、巨大的、未完成的“地狱变相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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