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家里弥漫着一种空洞的寂静。林深体贴地倒了杯温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水面微微晃动,映着顶灯惨白的光。“我去书房整理些资料,你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习惯性地想拍拍我的肩,手伸到一半,却在我微不可察的僵硬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拂过沙发靠背,转身走向书房。门轻轻合上,隔绝出一个安全的、也是彻底孤独的空间。
我蜷在沙发角落,像一头受伤的兽。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映在光洁的茶几面上,也映出我模糊而苍白的倒影。那个牛皮纸信封就躺在旁边,像一块沉默的黑色磁石,牢牢吸住我所有的视线。指尖颤抖着,终于还是碰了上去。信封口没有封死,只是简单地对折着。我抽出里面厚厚一沓信纸。
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卷曲,带着时光摩挲过的痕迹。是他熟悉的笔迹,飞扬,带着点潦草的不羁,力透纸背,仿佛能看见他书写时急促的呼吸。我胡乱地翻找着,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一张明显更早的、字迹略显生涩的信纸。墨水的颜色也更深沉一些。
“晚,展信安。”开头的称呼让我呼吸一窒。后面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天气寒暄,然后,字迹陡然变得用力:
“……十年了,闭上眼,那天的一切还是清晰得像昨天刚冲洗出来的底片。”
指尖抚过“十年”那两个字,粗糙的纸面摩擦着皮肤,眼前的景象瞬间被撕裂、抽离。冰冷的客厅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十年前那个燥热的夏日下午,市美术馆空旷而高阔的展厅。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颜料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斜斜地切割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
我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亚麻连衣裙,站在展厅角落,面前是一幅巨大的、色彩极其浓烈到近乎暴烈的抽象画。红与黑交织碰撞,像是凝固的岩浆与黑夜的搏斗。画框的标签上印着画家的名字:许墨。一个在当时艺术圈里刚刚崭露头角、带着争议和锋芒的名字。我那时刚接手这个画展的助理策展工作,带着初出茅庐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画框旁边射灯的角度。光线必须精准地打在画面的肌理上,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
“角度偏了零点五度。”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很近,带着点慵懒的磁性,像大提琴的尾音。
我惊得手一抖,差点碰歪画框。猛地回头。
他逆着光站在那里。很高,身形瘦削却不单薄,简单的白T恤和工装裤,袖子随意地卷到肘部,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沾着几抹洗不掉的靛蓝和赭石颜料。展厅顶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和清晰的下颌线。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像不见底的深潭,此刻却跳跃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直直地、毫不避讳地落在我脸上,带着艺术家特有的那种专注和审视。
我的脸颊瞬间发烫,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工具:“抱、抱歉,许老师。我马上调整。”声音干涩,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他怎么会在这里?开幕酒会明明还没开始。
许墨没有动,目光却从我的脸上移开,转向我身后那幅浓烈的画,又缓缓移回我身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他微微歪了下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不是客套的笑,更像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味。
“你喜欢它?”他朝那幅画抬了抬下巴。
“……构图很激烈,色彩……有种毁灭性的张力。”我努力组织着专业的词汇,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目光落在画布上翻滚的黑色漩涡。
他向前迈了一步,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有松节油和淡淡的烟草味,混合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他没有看画,目光依旧锁着我,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清晰,像羽毛搔刮过耳膜:
“是吗?可我刚才看你调整灯光的样子,”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剥开我表面的平静,“你眼睛里,有火。”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被困在玻璃后面,拼命想烧出来的火。”他补充道,目光扫过我身上规矩的连衣裙,又落回我骤然抬起的、带着惊愕和一丝被看穿羞恼的眼睛上。
那一刻,展厅里所有的喧嚣——远处布展工人的敲打声,空调的嗡鸣——都瞬间远去。只剩下他低沉的话语在光柱飞舞的尘埃里回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撞碎了我精心维持的、秩序井然的玻璃罩。那被一眼洞穿的、连我自己都未曾清晰认知的隐秘渴望,在十年后葬礼冰冷的寂静里,隔着泛黄的信纸,再一次灼痛了我的指尖。客厅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无声流淌,而我,仿佛被永远困在了那个被光柱切割的、充满松节油气味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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