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泛黄信纸的粗糙触感骤然消失，连同美术馆里松节油和阳光的气息一起被抽离。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从深水里挣扎出来，胸膛里还残留着十年前被许墨目光洞穿时的悸动和灼热。客厅的顶灯有些刺眼，光线落在面前茶几上那杯温水里，水面平静无波，映着灯管惨白笔直的倒影。
那杯水是林深刚刚放下的。杯壁还残留着他掌心熨帖的温度。
我下意识地蜷紧了手指，仿佛要抓住一点什么。目光从信纸上移开，落在书房紧闭的门上。门缝底下透出一线暖黄色的光。林深在里面。他总是这样，像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永远保持着令人舒适的三十六度七，不烫，也不凉。十年了，他像一座精心构筑的、稳固而安全的堡垒，无声地包裹着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拼接。不是许墨那种爆炸般的初遇，而是细水长流般的日常。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一个口碑很好的粤菜馆。灯光柔和，环境雅致。他穿着熨帖的浅色衬衫，袖口挽起一道整齐的边，露出干净的手腕。点菜时，他会细致地询问我的口味偏好，避开所有可能的过敏源。交谈时，他眼神温和专注，不会过度热烈，也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冷落。一切都精准得像他手术台上的操作——严谨、规范、充满预见性。他谈论他的工作，神经外科，那些复杂精密的颅脑手术，语气平静得像在描述一个组装精密的仪器模型。他也询问我的画廊工作，耐心地听，适时地点头，给出得体的回应。那晚的菜很好，环境舒适，他彬彬有礼，无可挑剔。送我回家的路上，车里放着舒缓的古典乐，车窗外的霓虹流淌而过。他替我拉开车门，手虚虚地护在车门框顶，一个绅士化的、保持距离的动作。
“今晚很愉快，苏晚。”他站在路灯的光晕下，笑容温润，“希望下次还有机会。”
风很轻，空气里带着初夏夜晚植物的气息。很安全，很舒服，像一件尺寸刚好的羊绒衫。没有心跳失序，没有手心出汗，没有那种被剥开、被灼烧的感觉。只有一种温和的、可以预期的平静。
后来，便是顺理成章。见家长，双方满意。筹备婚礼，每一个细节他都亲力亲为，力求完美。拍婚纱照那天，阳光很好。摄影师指挥着：“先生再靠近一点，对，看太太，深情一点……”
林深的手臂绅士地环着我的腰，隔着婚纱的缎面，传递着稳定的支撑。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很标准，很符合“深情”的模板要求。可我却在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职业化的审视。他像是在看一件需要精密缝合的创口，评估着角度、深度和愈后效果，而不是在看即将共度一生的爱人。那一刻，心里某个角落，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凉意渗了进来。
婚后的日子，像一条平稳流淌的河。他工作繁忙，手术一台接着一台，常常深夜带着一身消毒水的冷冽气息归来。他会放轻脚步，尽量不打扰我休息。餐桌上，他分享医院里的见闻，哪个疑难病例被攻克了，哪个新引进的设备精度如何。我谈论画廊新签的艺术家，画作的风格和市场反响。对话流畅，像两份平行的工作报告在交换信息。他的关心无微不至。生理期提前备好的暖贴和红糖，放在床头柜上；天气转凉时，衣柜里总会出现他新添置的羊绒衫，款式大方，尺码精准；我随口提过一句某个牌子的护手霜好用，隔天洗漱台上就会出现一支全新的。一切都周到得无可挑剔。
可有时，深夜醒来，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那是一种即使在睡梦里也未曾卸下的、对复杂手术方案的思考和对生命重量的承担。一种深刻的疏离感会悄然爬上心头。他像一个完美的生活合伙人，精准地运行着“丈夫”的程序，给予我一切世俗意义上的安稳和照料。可那杯温水的刻度，永远恒定在三十六度七，从未沸腾，也从未冷却。他给予的是一座安全的堡垒，但堡垒的墙壁，是否也隔绝了某些更原始、更滚烫的东西？
就像此刻，我坐在这里，掌心还残留着许墨信件沉甸甸的、灼人的触感。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透出的暖黄光线，是林深给予的安全区。可那安全区的边界，此刻却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罩，清晰地映出我内心的兵荒马乱。那封未被寄出的信，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幽灵，轻易地穿透了这十年精心构筑的平静。我低头，目光重新落回信纸上许墨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十年前美术馆里他灼热的目光和低沉的话语，又一次穿透时光，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撞击着眼前这杯温水平静的水面。指尖下的纸页，滚烫依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