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像密集的鼓点敲打着脆弱的鼓膜。许墨信纸上那些滚烫的字句，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针，刺进我的眼睛，烫伤我的指尖。十年前美术馆里那束不合时宜的光，那被一眼洞穿的“玻璃后的火焰”，连同这十年间与林深那杯温水般恒温的婚姻，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撕扯、碰撞。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不行。不能在这里。不能是现在。我猛地合上那叠沉重的信纸，像合上一个潘多拉魔盒，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胸口窒闷得快要爆炸，我需要空气，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安全堡垒。
我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膝盖有些发软。没有惊动书房里的林深，我抓起玄关鞋柜上的车钥匙，指尖冰凉。推开门，深秋夜晚冰冷潮湿的空气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脸上，却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我发动车子，引擎低吼着融入城市的夜色，漫无目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拽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像一条条流血的伤口。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细密冰冷的雨丝敲打着车窗，很快就连成一片模糊的水幕。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咯吱”声，像某种无力的抗议。
不知开了多久，鬼使神差地，车子竟拐上了通往城郊那条熟悉又陌生的盘山公路。路的尽头，是悬崖边一个废弃的小型观景台。那里，曾是我们……不，是我和许墨，无数次短暂逃离城市樊笼的“秘密据点”。
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艰难地爬升，雨更大了，倾盆而下，砸在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车灯在浓密的雨帘中艰难地劈开两道昏黄的光柱，能见度低得可怕。终于，那个熟悉的、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木制观景台轮廓在雨幕中隐隐浮现。而就在观景台旁边，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在雨夜里的猛兽。车灯亮着，穿透雨幕，勾勒出一个倚在车头的身影。高大，瘦削，指间一点猩红在狂风中明灭不定。
是许墨。
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他怎么也在这里？这个念头荒谬又带着宿命般的必然。我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堪堪停住。
隔着被雨水疯狂冲刷的车窗，隔着厚重的雨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那个身影在车灯的光晕里动了一下，指间的猩红被弹飞，瞬间被雨水吞没。他直起身，一步步朝我的车走来。雨点疯狂地砸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他却浑然不觉，步伐带着一种沉缓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咚咚。”
他敲了敲我驾驶座的车窗。声音透过玻璃和雨声传来，有些模糊，却像直接敲在我的心脏上。
我僵在座位上，手指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血液奔流的轰鸣。车窗外的身影固执地立在那里，像一尊雨中的雕像。
终于，我颤抖着手指，按下了车窗控制键。玻璃缓缓下降，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被冲刷的气息，瞬间扑了我满脸。他湿透了。额发紧贴着额头，雨水顺着深刻的脸颊轮廓不断淌下，划过紧抿的薄唇，在下颌汇聚，滴落。那双眼睛，在车灯的反光里，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炭火，穿透雨幕，穿透车窗，直直地烙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和十年前美术馆里一模一样，带着穿透一切的锐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只是此刻，里面翻滚着更浓重的东西——痛苦、压抑，还有……一种毫不掩饰的、滚烫的渴望。
“晚……”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被风雨声撕扯着，“我就知道……你也会来这里。”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下，滑过唇角。他的气息带着雨水的清冽和一丝烟草的苦涩，扑面而来，带着强大的侵略性。狭小的车厢瞬间被他的存在感填满，逼仄得令人窒息。
“许墨，你……”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不该……”
“不该什么？”他打断我，身体又向前倾了些，手撑在我半开的车窗框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结实的小臂流下，滴落在我的车窗内侧，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离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看清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看清那深潭之下翻涌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毁的火焰。那股松节油、烟草和雨水混合的气息，带着强烈的男性荷尔蒙味道，蛮横地侵入我的感官，像火苗舔舐着干燥的荒原。一种久违的、令人战栗的眩晕感攫住了我。
“不该想见你？”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自嘲的、破碎的笑意，热气几乎喷在我的耳廓，“还是不该……像现在这样？”
他的目光像实质般拂过我的脸，带着灼人的温度，最后定格在我的唇上。那眼神里的渴望，**得令人心惊。时间仿佛在暴雨的喧嚣中凝固了。只有雨点疯狂敲打车顶的声音，像密集的心跳。他撑在车窗上的手臂肌肉绷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微微偏了下头，一个极其缓慢、带着致命吸引力的靠近动作。
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灼热感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我吞没。十年前美术馆里被点燃的火焰，在此刻冰冷的雨夜中，竟有燎原之势。身体深处某个沉睡的部分在疯狂叫嚣。但就在他的气息即将彻底笼罩我的瞬间，林深温和却疏离的眼神，书房门下透出的暖黄光线，玄关鞋柜上他永远摆放整齐的皮鞋，像一道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
“别碰我！”
声音冲出喉咙，尖利得划破雨声，带着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恐惧和决绝。我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驾驶座的椅背上。一只手慌乱地抬起来，挡在我们之间，掌心毫无防备地抵在了他湿透的、冰冷的胸膛上。隔着湿透的薄棉T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沉重地、剧烈地搏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掌心，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和滚烫的温度。
许墨的动作瞬间僵住。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手臂内侧流下，而他胸膛的滚烫透过湿冷的布料烙印在我掌心，冰与火的极致交织，几乎要撕裂我的神经。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我抵住他胸膛的手上，然后缓缓抬起，重新看向我的眼睛。那双燃烧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炽烈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被浇上了一层更深的、近乎绝望的痛苦和了然。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扭曲得比哭还难看，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
“……知道。”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你有丈夫。林深医生……很好。”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濒死的野兽，带着最后一丝疯狂的不甘：
“我只是……想再看看……你眼里的火……”他的声音哽住了，胸腔在我掌下剧烈起伏，像困兽最后的挣扎，“……哪怕知道，它最终烧死的……只会是我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直起身，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填补了他离开后的空隙。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包含了太多我无法承受、也不敢细究的东西。然后，他决绝地转身，大步走向他自己的车，黑色的背影迅速被狂暴的雨幕吞噬。
“砰！”越野车的车门被狠狠关上，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嘶吼。刺眼的车灯扫过我呆滞的脸，车子猛地掉头，轮胎在泥泞的地面卷起浑浊的水花，像一头负伤的野兽，疯狂地冲下山道，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冰冷的雨水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我僵在驾驶座上，掌心还残留着他胸膛滚烫的触感和剧烈的心跳余震。挡在他胸前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冰冷，微微颤抖。挡风玻璃上，雨刷器依旧在徒劳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咯吱——咯吱——”声，一遍遍刮开倾泻而下的雨水，却怎么也刮不清眼前模糊一片的世界。他最后那句话，带着滚烫的绝望，在狭窄的车厢里反复回响，像烙印般烫在耳膜上。雨声震耳欲聋，而我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他车尾灯的消失，一同被那狂暴的雨夜彻底卷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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