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粗暴的嘶吼声彻底被滂沱的雨声吞没,最后一点车尾灯的猩红也消失在墨汁般浓稠的黑暗里。观景台上只剩下我,和这辆被遗忘在悬崖边、被暴雨疯狂冲刷的孤舟。冰冷的雨水从敞开的车窗无情地灌入,迅速打湿了我的头发、肩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激起一阵阵战栗。我僵在驾驶座上,像一尊被雨水浸泡的石像,只有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掌心那一点残留的滚烫触感——许墨胸膛剧烈的心跳和灼人的体温——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烙印般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痛。它和他最后那句撕裂般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在脑海里反复回荡、轰鸣:
“……想再看看你眼里的火……哪怕知道,它最终烧死的……只会是我自己。”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滋滋作响。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带来的刺骨寒意,冰火交织,几乎要将我撕成两半。不!不能这样!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林深温和却疲惫的眼神,书房门下那道安稳的暖黄光线,玄关处他摆放整齐的皮鞋……这些构筑了我十年婚姻、十年平静生活的基石,此刻像一道坚固的堤坝,在汹涌的罪恶感和混乱的情潮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安全的、恒温的堡垒里去。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按下了车窗上升键。湿冷的空气被隔绝在外,但车厢内弥漫的、属于许墨的松节油、烟草和雨水混合的独特气息,却顽固地缠绕着,无声地宣告着他曾存在过的痕迹。我猛地发动车子,轮胎在泥泞中打滑,溅起浑浊的泥水。方向盘在我冰冷的手里沉重无比,我死死握住,指甲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车子在湿滑的山道上歪歪扭扭地疾驰,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困兽,逃离那片吞噬了许墨的悬崖,逃离那场几乎将我焚毁的暴雨。
回到熟悉的小区,将车停进车库。推开车门,车库里的空气带着尘埃和机油的味道,冰冷而干燥。我靠在冰冷的车门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混乱。抬起头,看向属于我和林深的那扇窗户。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晕透出来,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暖意。林深还没睡。他在等我。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带来一丝愧疚的酸楚,也带来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扭曲的安全感。
我拖着湿透的身体,脚步沉重地走进电梯。金属轿厢映出我此刻狼狈的倒影: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神空洞,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衣服湿透紧贴着身体,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幽灵。电梯数字一格一格跳动,像倒计时的秒表,催促着我回到那个“正常”的世界。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门开了。客厅里温暖的光线流淌出来,带着家的气息。林深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医学期刊,听到声响,他抬起头。看到我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立刻放下期刊,眉头担忧地蹙起,快步走了过来。
“晚晚?怎么回事?怎么淋成这样?”他语气里的关切是真挚的,伸手想接过我手里湿漉漉的包,指尖触到我冰凉的手背时,他顿了一下,随即用温暖干燥的大手包裹住我的手,“手这么冰!快去洗个热水澡,我去给你煮姜茶。”他没有追问,只是立刻转身走向厨房,背影带着医生特有的、处理紧急状况时的利落。
他的体贴像一张温暖的网,兜头罩下,却让我感到一阵更深的窒息。我沉默着,像个提线木偶般走进浴室。热水兜头淋下,冲刷着冰冷的皮肤,却冲不走心底那块沉重的寒冰。浴室氤氲的水汽里,许墨在暴雨中绝望的眼神,他胸膛滚烫的触感,那句撕裂的话语,一遍遍重演,清晰得可怕。而林深在客厅里走动、烧水的声音,隔着磨砂玻璃门传来,提醒着我现实的分量。
洗完澡出来,林深已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放在茶几上。“快趁热喝了,驱驱寒。”他温声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脸色还是不好。是……许墨的事,太难过了?”他提到了许墨,语气是恰当的、对逝者的尊重和对妻子情绪的体谅。
“嗯……有点突然。”我含糊地应着,避开他的视线,端起那碗滚烫的姜茶。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暖意,却暖不进心底。那碗姜茶的温度,像林深给予的一切,恰到好处,却无法触及灵魂深处的寒冷和混乱。
林深没再多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喝完早点睡吧,别想太多。”他的体贴一如既往,带着令人安心的距离感。
回到卧室。林深很快洗漱完,在我身边躺下,呼吸平稳悠长,似乎已经入睡。黑暗里,我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淅淅沥沥,像是压抑的哭泣。那个牛皮纸信封,像一个巨大的、无法忽视的阴影,就藏在客厅我的包里,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不行。不能再留着了。那里面是未燃尽的余烬,是危险的引线。它们必须消失。
我屏住呼吸,像做贼一样,极其缓慢地掀开被子,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下床。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醒身边沉睡的人。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我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包,手指探进去,触碰到那个粗糙的、沉甸甸的信封。指尖像被烫到一样蜷缩了一下,随即死死攥住。
我抱着它,像一个抱着赃物的窃贼,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空间。这才敢打开厨房的小灯。昏黄的光线下,信封显得更加破旧,像一个承载了太多秘密的疲惫老人。我背靠着冰冷的冰箱门,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心,猛地抽出里面厚厚的一沓信纸。
不再看内容。一眼都不敢。那些字句是蛊,是毒。我双手抓住信纸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
“嘶啦——!”
纸张被粗暴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像是疯了一样,双手不停地撕扯,将那些承载着滚烫言语、未寄出的思念、绝望告白的纸张,撕成两半,四半,再撕成更小的碎片!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决绝和恐惧。锋利的纸边划破了我的指尖,渗出血珠,我也浑然不觉。仿佛撕碎的不是纸,而是那个雨夜里失控的自己,是许墨那双绝望的眼睛,是那份几乎将我拖入深渊的、致命的吸引力。
碎片像灰色的雪片,纷纷扬扬,落满了脚边的垃圾桶。很快,垃圾桶就被这些承载着过去和罪孽的碎屑填满了。看着那堆狼藉的碎片,我靠在冰箱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指尖的伤口隐隐作痛,混合着一种虚脱般的释然和更深的空茫。好了,结束了。都过去了。我把“过去”撕碎了,扔进了垃圾桶。林深的世界,安全的堡垒,依旧稳固。
我关掉灯,厨房重新陷入黑暗。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走回卧室。林深的呼吸依旧平稳。我在他身边躺下,拉高被子,将自己裹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然而,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一个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像水底的暗礁,突兀地浮了上来,带着冰冷的质感:在最底下……那张最后的便签……好像……不在碎片里?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刚刚构筑起的、脆弱的平静。黑暗里,我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紧缩。垃圾桶里那片狼藉的灰色碎雪中,似乎真的……少了一抹熟悉的、边缘被摩挲得发毛的浅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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