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冰冷的水泥地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源源不断地汲取着我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我跪在那里,双臂死死环抱着那幅《静默的燃烧》,脸颊紧贴着画布背面粗糙的纹理,仿佛那是连接着许墨消逝灵魂的唯一通道。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干涩的刺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哽咽感。
许墨炭笔写下的字迹,透过薄薄的画布,冰冷而滚烫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更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灵魂深处。那些滚烫的告白、清醒的痛苦、自我定义的“贪心”、以及那句一语成谶的“哪怕被焚成灰烬”……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他早已看透了我。看透了我用“完美”伪装的脆弱,看透了我用“平静”掩盖的躁动,更看透了我灵魂深处的懦弱和贪婪。他像一个孤独的守夜人,在黑暗的艺术背面,一遍遍书写着无法寄出的情书和审判书。而我,这个被凝视、被渴望、也被审判的对象,却懵然无知地生活在林深用“玻璃”精心构筑的恒温堡垒里,享受着虚伪的平静,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
“无可救药的纵火犯”——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义。可真正点燃这场毁灭之火的,难道不是我的默许?不是我对那“火”的贪恋和首鼠两端?许墨是扑火的飞蛾,而我,才是那团散发着致命吸引力、却又不肯完全燃烧,最终将靠近者焚为灰烬的、危险的火焰!
巨大的自我厌弃和悔恨,像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我抱着那幅冰冷的画,蜷缩在库房冰冷的地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震动起来,一遍又一遍,固执地不肯停歇。
我像被惊醒的梦游者,茫然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画廊老板——周总的号码。
周总……画廊……工作……这些词汇,在经历了灵魂的剧烈地震后,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我机械地滑动接听,将冰凉的手机贴到耳边。
“苏晚!”周总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爽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透过听筒传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你之前策划的那个‘新生代抽象力量’的提案,投资人非常感兴趣!就是那个陈董,你知道的,眼光很毒,实力也雄厚!他约了下午三点,亲自来画廊看方案细节!点名要你亲自讲解!你赶紧准备一下,把PPT再打磨打磨,关键数据再核对清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拿下这个投资,你明年独立策展人的位置就稳了!说不定还能……”
周总兴奋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他提到了“新生代抽象力量”,那是我近半年来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项目策划案。旨在挖掘和扶持一批极具潜力的、风格激进的年轻抽象艺术家,挑战主流审美,探索艺术表达的边界。这个方案大胆、前卫,甚至有些冒险,一直不被看好。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被那位以挑剔和眼光独到著称的陈董看中了?
若在一天前,不,哪怕在几个小时前,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定会欣喜若狂,立刻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中。这不仅仅是一个项目,更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关键跳板,是证明我苏晚不仅仅是一个“完美妻子”的价值所在!
可现在……
我听着周总兴奋的声音,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那些关于艺术理念、市场分析、投资回报的术语,此刻听起来如此空洞乏味。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怀中那幅画的背面,落在许墨潦草而痛苦的字迹上——“那团火,困在灰烬里……挣扎着,想要烧出来。像你。”
那团火……我眼里的火……它挣扎着,想要烧出来。许墨看到了,用他的生命为代价。林深隔着“玻璃”也感受到了。而我自己呢?我是否真的敢于让它烧出来?烧掉那层虚伪的完美外壳,烧掉那首鼠两端的懦弱,哪怕代价是焚毁现有的一切?
“苏晚?苏晚?你在听吗?”周总的声音带着疑惑,“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太高兴了?哈哈!赶紧的!三点!准时!陈董时间观念很强的!我让助理把会议室准备好!你……”
“周总。”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疲惫和……空洞,“我……我下午可能去不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好几秒,周总难以置信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你说什么?苏晚!你再说一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陈董!三点!亲自来!点名要你!你跟我说你去不了?!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意味着机会,意味着前途,意味着……很多。”我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画布背面那团挣扎的火焰炭笔画上,“但是周总……对不起。我……我家里出了点事。很严重的事。我现在……状态很不好。我没办法……没办法去讲那个方案。”
“家里出事?什么事比这个还重要?!”周总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不解,“苏晚!你一向是最专业、最靠谱的!这个项目倾注了你多少心血?!眼看就要成了!你现在撂挑子?!你让我怎么跟陈董交代?!你让我怎么跟投资人交代?!画廊的损失谁来承担?!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周总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每一句都是事实。我辜负了他的信任,辜负了画廊的期待,也辜负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我的前途,似乎正被我亲手葬送。
可是……前途?在经历了许墨的死亡,经历了林深的审判,经历了在画布背面读到那份血淋淋的灵魂遗书之后,“前途”这两个字,显得如此轻飘而可笑。那团被压抑了十年的“火”,此刻在我体内疯狂地燃烧着,不是为了照亮什么前途,而是为了焚毁那个虚假的、懦弱的、害人害己的“苏晚”!
“对不起,周总。”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损失和责任,我会承担。任何处罚,我都接受。但这个讲解……我真的做不了。我现在……需要处理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事——面对我的废墟,面对我的罪孽,面对我灵魂深处那团必须燃烧出来的真实的火焰。
“苏晚!你……”周总似乎被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也惊呆了。他大概从未见过我如此“不专业”、“不顾大局”的一面。
“就这样吧,周总。再次抱歉。”我没有等他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库房里重新陷入死寂。我将手机扔在一旁,双臂再次收紧,紧紧抱住那冰冷的画框。那幅《静默的燃烧》的背面,许墨的字迹和那团挣扎的炭笔火焰,成了我此刻唯一的支撑和……指引。
我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坐而麻木刺痛,几乎无法站稳。我扶着冰冷的金属货架,喘息着,适应着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剧痛。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没有将画放回保护箱,没有锁上库房。我抱着那幅画,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却又沉重无比的孩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阴冷的库房,穿过安静的画廊前厅。前台助理小张看到我抱着画出来,脸色惨白,眼神空洞,惊愕地张大了嘴,却不敢上前询问。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抱着画,径直走出了画廊大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怀中的画框冰冷而沉重。我该去哪里?那个曾经名为“家”的堡垒已经崩塌,成了审判我的刑场。画廊……也因为我刚才的决定,变成了另一个无法回头的悬崖。
我低头,看着怀中画布背面那团挣扎的炭笔火焰。它静默着,却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最终,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我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去……西山公墓。”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和怀里抱着的画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没多问,发动了车子。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我抱着画,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如同我过往三十多年的人生,被迅速抛在身后。此行的终点,是埋葬着那个被我眼里的“火”焚毁的男人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说什么。或许只是想去看看他冰冷的墓碑?或许是想让这幅画,这幅承载着他对我灵魂最深切凝视和最终审判的画,回到他的身边?或许……只是想在那片埋葬着灰烬的土地上,找到一点点答案,关于那团“火”,关于我该如何继续燃烧,或者……如何彻底熄灭。
出租车向着城郊驶去。怀中的画框冰冷依旧,画布背面的炭笔字迹和火焰图案,却像烙印般滚烫。这是我选择的道路。在事业和灵魂的十字路口,我选择了后者,选择了走向那片埋葬着“意难平”的灰烬之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