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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驯狼

甲辰年辛未月癸未日

宜:出行交易祭祀 造畜稠割蜜

忌:结婚搬家动土诉讼 安葬作灶伐木掘井破土作梁

*

皇后遣散请安的妃嫔,卸掉钗环去插刚剪的红梅。

侯景端了八宝擂茶过来,说:“奴俾回来的时候经过养心殿,瞧见太医们行色匆匆,便找小顺子问了话。小顺子说,皇上在养心殿见过三爷,后面不知怎么突然晕了,此时养心殿里正乱成一团。”

皇后接过茶细细抿着,“东离国送了礼,却向皇帝要大晋两座城池,朝中半数官员怕动干戈竟都上折子替东离国使臣说话。自己的臣子胳膊肘往外拐,他这是被气的。二十年前,咱们得皇帝带着三万精兵逼宫,屠尽苏氏满门才得了这大晋江山,何时被旁人这样拿捏过?”

侯景讪讪:“娘娘现在去养心殿看看么?”

皇后冷哼:“不去。”

“奴俾远远瞧见三公子了。”侯景说,“他身边跟着个琴师,俩人说着话往马场去了。”

皇后端着的缧金丝茶碗的手微不可见一顿:“琴师?”

侯景说:“是,奴俾没见过,眼生,和三公子并肩而行,关系似是很好,应该是三公子从宫外带过来的。”

皇后搁下茶碗,拧眉:“我看望舒是该收收性子了。去年他领兵西征大败匈奴于河西,一时风光无两。今年又挥师南下,不足三个月便灭了陈国,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历来功高震主者下场都凄惨,我让守礼带他去西陵守墓就是想让他暂避锋芒,他倒好,带着个琴师到处招摇。”

“皇上还要用秦家,这几日肯定会想办法把三公子塞进兵部,可还得招摇好一阵子呢。”侯景捡起一枝红梅递过去,“用不了明天,满郢都的人都得知道,皇上赏了三公子一头苍狼驹。”

皇后接过红梅,狠狠掼进青花缠枝莲纹花觚,溅了红木几案一滩水。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他早就想对秦家下手,捧杀的手腕历朝历代都有,也不新鲜。”

皇后起身,来回踱两步,走到窗前看着长天攥紧了拳头。

“今早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有了白头发,才忽然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年。侯景,我都快记不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侯景垂目,“娘娘依旧年轻。”

皇后摇头:“我老了,渐渐觉得力不从心。”

侯景说:“娘娘不老,娘娘还有奴俾。不管什么时候,奴俾都会守在娘娘身边。”

皇后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侯景那张略有纹路的脸上:“东离的事,还是让守礼……”

“东离的事情要解决,但秦家不能出面。”侯景微微弓腰,“礼部和户部中未尝不会有人监守自盗,想个法子让他们狗咬狗就是。只不过,眼下咱们手里缺个把事情捅出来的棋子。”

秦皇后想了想,说:“这事不好办。”

侯景答道:“也不难。”

*

宫内的马场很威武。

大风吹的金黄旗子猎猎作响。

司马小官笑着跑过来给秦朔磕头:“原来是小秦将军。小秦将军来找啸铁的吗?”

“不是,皇上把苍狼驹赏我了。”秦朔指着司马小官,笑:“你去给我牵来。”

司马小官大惊失色:“这……这……”

“怎么?长得人高马大,牵匹马为难着你了?”

小官苦笑:“那可是苍狼驹,性子暴躁,就算是小人想牵也得近的了身啊。”

“饭桶。”

秦朔抢过司马小官手里的马鞭,拉着苏鹤雪踏步流星走向马栏。

那是一头巨狼。

不,或者说,那是一匹脖间耸动着洁白长绒,爪子锋利无比的马。

它四只健硕的撑着蓬松身躯,深蓝色眼眸从上往下俯视秦朔,慢慢张开利齿发出低低的嘶吼。

“好马啊!”

秦朔眼睛一亮,立刻打开了马栏。

那苍狼驹一见栏开,登时急跃高纵便往外冲。

秦朔眼疾手快,拉住缰绳顺手推开苏鹤雪:“叫上司马小官温酒去,等我和这畜生玩累了,要你给小爷弹曲助兴。”

那马长纵而出,果然是不服陌生人,连连高纵间几乎把秦朔甩倒。

司马小官呆立在原地,心中暗叫:不好!要出大事!

苏鹤雪退回来,拍了司马小官肩膀一下,“秦将军让你温酒。”

司马小官横他一眼:“这不是马,这是狼,万一出个好歹……”

他们全得人头落地。

苏鹤雪抱膀子,微微弯唇,示意他往马场看。

司马小官回头,就见刚才还被苍狼驹拖着的秦朔一扳马鞍纵上了马背。

苏鹤雪说:“走吧,去温酒。”

苍狼驹太高大了,秦朔骑在马背上,像是在浪间翻腾的孤舟。

司马小官一边生火煮酒,一边看着马场捏冷汗。

秦朔却是兴奋不已。

这苍狼驹力气极大,抬起前蹄一纵足足跃出数丈远,耿着脖子从丈高的木栏上飞了出去,随后重重落地。秦朔被这么一颠,从马背上又摔了下来。

司马官直接把眼捂上了。

苏鹤雪捏着腰间玄黑色玉佩的手不由紧了紧。

秦朔单手拉着缰绳双脚连蹬,随马疾跑几步,从被拖行中重新站起来,一个蛟龙越江又翻上了马背,那马快如闪电,横冲直撞,眼见着就要冲出马场,秦朔反倒放了缰绳。

马愈烈他愈勇!

秦朔仅凭着脚力踩住马镫,双腿夹紧马肚子,反手一握抓住了苍狼驹脖间白色鬃毛,愣是用蛮力迫使苍狼驹改变了原来的疾驰方向。

“吁————”

烈马吃痛,直立高嘶,喉中发出的却是划破长空的狼嗥。

秦朔俯身,拍拍苍狼驹侧脸。

“好性格,小爷喜欢你。”

烈马安静下来,它刨着前蹄,晃晃脑袋,默认了这个骑在它背上一生的主人。

苏鹤雪说:“真是场好戏。”

司马小官缓缓露出个指缝。

秦朔右手牵着苍狼驹,左手握着马鞭,一人一马正往这边走。

“哎呀,哎呀。”司马小官高兴地拍大腿,“驯服了,驯服了!真的驯服了!”

斝(jia三声)里温酒的水浮起热气,太阳懒洋洋的窝在云层后,天色泛白竟飘起细雪。

苏鹤雪随手拨弄琴弦,曲声渐起。

司马小官托腮,一脸痴相:“这曲子可真好听。”

秦朔坐下,捉起酒杯饮尽,去看趴在不远处的苍狼驹,似乎连这烈性的马都因为乐声安静了。

“像走下山路,树好,山好,人也好,走着走着路平了些,便到处看景儿,什么都新奇的很。”

他说。

苏鹤雪挑着眼梢默默看他,落在弦上的手指陡然变快。

秦朔拧眉,“这曲子,后面竟暗藏杀机。”

苏鹤雪手掌覆住琴弦,琵琶声止。

“有歌者客于楚国郢中,起初吟唱“下里巴人”,国中和者有数千人。当歌者唱"阳阿薤露"时,国中和者只有数百人。当歌者唱“阳春白雪”时,国中和者不过数十人。”

他捉起酒盅,轻笑:“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罢了,何来杀机?”

秦朔按住他的手,“酒冷了。依我说,宋玉是公族,宋国君主非嫡系后人,若他想,也不是不能继承大统。”

“非嫡非长,便是想,也名不正言不顺。”苏鹤雪挡开秦朔按住自己的手,将酒饮了,“冷酒醒神,伶人该退了。”

雪似盐粒打在苏鹤雪发梢上、睫毛上,落在他开合的红唇,青色衣服交领里。

有一瞬间,秦朔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填的满满当当。

这个人像冷梅,生的好香。

他想。

*

秦朔骑着苍狼驹,在长安街足足夸耀三日,累的很,给昭帝做足了面子,闷头便睡了两日。

霍起来找他,把他从床上叫起来,他才知道,禁庭出了大事。

“听我爹说,是个小白脸,也不知道什么身份,突然冒出来的。”霍起坐在椅子上,捏起茶碗灌了口茶,“户部尚书为自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礼部拖下水。现在礼部和户部互相攀咬,别提多乱了。”

“就没有背景?”

秦朔揭开被子下床,弯腰提鞋。

霍起说:“没有吧。我听到消息就来找你了,也没见着人。其实文官怎么闹跟咱们也没关系,可朝廷还欠着咱们八十万两饷银,跟着你我吃饭的那可是七十万张嘴啊,户部管着国库,这个节骨眼出问题,真有个好歹,谁压的住?”

秦朔披了大氅,说:“走,进宫。”

*

皇后仍旧很闲,修理着花瓶里新换过的红梅。

“看来,是个懂事的。”

她把几朵凋落的红梅花扔进罐子,眉梢挑着,看上去心情不错。

“给他安的什么身份?”

侯景双手垂立在侧,“梅大人的儿子年前偷偷置地,逼死了一家十五口,这家有个在外行脚的小儿子,知道此事后便写了状子递到有司衙门,结果底下为了巴结梅大人把他狠狠打了一顿扔在大街上,他投告无门又被打的只剩下一口气,当时奴俾正巧替娘娘出宫去招福寺上香,便留了个心眼,把这人的状纸收下尸首焚了。就算以后事发,他的身份也已无从查证。”

“你竟谋划的这么深!”皇后拧眉看向侯景,眼中不无诧异。不过,他们是绑在一起的,侯景做的周全,她才能周全,也就没继续追问,坐下对着铜镜描眉,“皇上那边怎么说?”

侯景说:“皇上下令,严查。”

皇后笑了笑,“严查好啊,等查出来真相,他就知道,他苦心经营二十载的朝廷早就腐烂蛀空了。”

“皇后现在需要一条狗,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侯景垂目,“苏鹤雪一定是最合格的那条。”

*

秦朔入宫,还没进养心殿,迎头撞见太子萧敬成。

说不上是敌人,只是秦家因为皇后的缘故,自然是站在四皇子萧准身后,即使萧准没有争权的心思,但秦家手握七十万兵权,对萧敬成来说到底是个威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秦朔脚下微顿,就想转身。

“望舒。”萧敬成先一步喊住了他,“怎么这时候来见父皇?霍校尉也在?”

霍起小声跟秦朔咬耳朵:“跑不了了。”

秦朔呵着寒气迎上去:“见过太子殿下。我胡混了几日,在家醉的不知时辰,刚醒了,听说户部和礼部在朝堂上吵了起来,便过来看看。”

萧敬成面露讶色:“怎么,望舒也对朝廷官员的事感兴趣了?”

他心里早已不满秦家手伸的太长,军中事说一不二,如今朝堂的事也要管。

秦朔一笑,“我对他们的事不感兴趣,只是朝廷欠着我们八十万饷银,户部尚书死活我管不着,但银子的事我得问!”

养心殿内

昭帝身体才调理起来,甚是畏寒,坐在榻上揣着手,双腿还盖了厚厚的貂绒毯。

苏鹤雪跪在下边,低着头陈述:“天下人要公道,朝廷要安稳,梅大人草菅人命卖国求荣,此罪,罪在千古,若皇上不严查、严办,只怕要江山动荡。皇上,陈国便是前车之鉴。”

昭帝咳嗽两声,有气无力地:“寡人已经下旨,交大理寺卿严办,许你旁听。另……”他抬抬手,“东离使者不日便要离开,寡人瞧你伶牙俐齿,着你任鸿胪寺少卿一职。”

苏鹤雪眉梢一蹙。

昭帝擦擦手,把帕子扔进托盘,“你替寡人告诉他们,不要欺人太甚。朕有八十万铁骑,不怕他们东离的苍狼军。”

以他现在的身份别说鸿胪寺少卿,就是做个衙役都不够资格,老皇帝难道是病糊涂了?

不对!

略思索片刻,苏鹤雪便琢磨出昭帝的意思了。

朝廷里赞成割地的官员,礼部和户部最多,礼部掌管祭祀、外交,户部则手握国库,他们管着税赋、粮饷,这时候站出来要君主答应割地,那就是朝廷里没有银子了。

换句话说,国库空了,打不起仗了。

皇帝不是要用他,是要他站出来做那个得罪东离的人。

吓住东离使臣则免去一场战事,功不在他。可若是镇不住人开了战,那他苏鹤雪便是千古罪人死不足惜。

“愣着干什么?”高贯见他出神,赶紧在一旁提醒,“你这是被天大的恩赐砸傻了,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恩赐?呵,真是好大的恩赐。

苏鹤雪心中一冷,垂目道,“臣愿意到鸿胪寺和东离使臣交涉。”

*

萧敬成自知拦不住秦朔,笑着给自己找台阶:“父皇身体不适,这两日一直在修养,正好我也有事要见父皇,一道吧。”

秦朔点头,跟在萧敬成身侧进殿,看见苏鹤雪从里头退出来,眼里蕴了些怒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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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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