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怀安在山脚停步,他还不太能跑,方才走得过急,胸口如针扎密密麻麻刺痛,抬手抹去额上冷汗,稍喘口气。他眼力一向极佳,就着月光寻到一片竹林,上前拔剑挥砍。此剑虽沉,却是削铁如泥,何况区区修竹,不须怎么使劲,剑锋过处摧枯拉朽,转瞬草地上躺满粗细不一的竹棍。
他挑了数支轻巧且韧性上佳的竹竿,将头端削得尖利,綑成一束。眼看皓月当空,已接近子时末,此地这时辰恐怕最是凶险,他不敢再耽搁,当即爬上一株大树高处,将自己绑在横枝上,揉着胸口闭眼假寐,等待天光大亮。
天刚破晓,他立即翻身下树,将那捆尖竹与宝剑、弓箭扛在背上,一步步往山中行去。
先前住在连大叔家中,日日学着如何追踪猎物与设置陷阱,他做起这些事驾轻就熟,可惜让小姑娘猜中了,他确实没猎过猛兽,打下最大只的动物,仅是一头刚成年的雄鹿。这回的目标却是一头大猫,喜欢水、夜晚目力极佳,他只能等青天白日入山追踪。
愈往深处,林木参天,周围却愈发僻静,生机勃勃的春日甚至不闻虫鸣鸟语。
『怀安,你要是到一个地儿,那里静得不像话,多半是去到了山主的领地范围,不管牠是虎豹熊罴,肯定生得极大极凶,这时切勿逗留,只管压低身子,悄悄迅速离开。』
他将剑鞘插入腰带固定,拉了拉领口让呼吸顺畅些,沿着四周林木开始布置陷阱,每一次细微的风动,都让他绷紧神经停下动作,手按在剑柄确认周遭情况,等了一会无碍才接着忙活,一边绑一边试图调整过快的心跳。
麻绳牵过枝干拉到最紧,祝怀安凭借经验,弄了十来个竹竿为箭、绳为弩的连锁陷阱,布置好这些,他揹起弓箭,轻巧绕过那些一触即发的绳结,打算沿途多搞几个类似陷阱,再到不远处碰碰运气,或许能射下一些小动物,回来弄出血腥气当诱饵,必须要活的。
然而春日山上多雨,绵细雨雾此时阵阵铺盖而下,祝怀安教雨迷了眼,深觉这雨下的不是时候,身侧蕨类草叶沙沙摇响,他竟无法分辨周遭环境变异,只能改变策略,先离开此地捕猎诱饵。
他循原路折返,脊心却是一阵恶寒,几乎同时拔出配剑,明光晃眼之际直觉转身,放眼林木茂密如一天然牢笼,将他裹得密实,稍远处郁葱树影之间,他惊恐瞧见──
那是一双黄色眼珠!
对视一瞬,尚未反应即听震耳虎啸,恐怖吼声教他险些握不住剑,他想移动却身不由己钉死在原地,眼睁睁看庞然巨虎疾扑而来。膝盖发软时他用力咬舌,剧痛让他从虎啸带来的震慑中解放,虎爪寒光却已刺目袭来。
生死攸关之际心脏剧烈收缩,脑中登时清明,他眼见躲避不及,铤而走险亦朝虎窜去,压低身一扑一滚,惊险避开朝他面门拍来的致命重击。
却是嗤啦一响,背上剧痛难当,生理泪水夺眶而出,咬紧牙根才没哀嚎出声。他自己瞧不见,背上爪痕却是深可见骨,汨汨鲜血霎时不住湧出,与他浑身沁出的冷汗融成一片。
祝怀安忍着蚀骨疼痛急爬起身,哆哆嗦嗦双手握紧长剑与凶兽对峙,地上倾刻鲜血弥漫,和着雨水泥泞蜿蜒成细流,腥红刺目。他幡然悔悟自己这个决定过于鲁莽天真。
血腥气让山主更加兴奋凶狠,喉中低吼滚滚。此刻祝怀安已不担心虎啸再度对他造成影响,背上撕裂感阵阵冲刷,让他神智异常清醒。雨势渐狂,他看得反而愈发清楚,他甚至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将感官扩张到最大,连带握剑的手都可感受热血窜流,浑身肌肉自发绷紧,全神贯注在眼前对手。
双方差距过于悬殊,祝怀安曾以为食人维生的大虫要么年老体衰、要么爪牙有伤,无法正常狩猎才专挑人吃,想不到这食人虎健硕异常,方才那一跃将近丈馀,足见其后腿与腰腹爆发力。
陷阱布置距此处尚有一段,可他犹记得附近地势走向,脑中运转飞快,持剑当胸,顶着雨水一面紧盯虎眼,一面稍稍移步,试图将虎引至离他更近的山沟处。
孰知猛虎跟了几步再度强袭。
他刚察巨兽伏低已来不及,眼见虎身腾空跃起,他出于本能退后,脚下冷不防让溼滑树根一绊,险些栽倒,却因这一偏移惊险躲过森森白牙,身侧树干教虎口生生剥下一大块。他侧目看去,登时浑身发麻,骇得放声大叫,手上长剑跟着一阵乱挥狂砍。
全无章法的砍杀因为长剑过沉、他背上伤口太深,只挥个数下就力不从心,反倒在剧烈惊吓与爆发式的使劲之中,牵动前些日子加剧的内伤,加之背上伤口大量失血,他登时眼冒金星、晕眩脱力。
凌乱挥舞时剑锋削去虎须,彻底激怒凶兽,祝怀安一片视野茫茫中,胸口传来撕心裂肺疼痛,几乎支持不住,他咽下惨叫,咬牙用力将剑锋甩向虎头。
岂料猛虎侧头一避顺势啃上来,门齿死死控住剑锋。
他大惊失色,深知气力无法抗衡,当机立断松手,趁这当口跌跌撞撞扑向掉落一旁的弓箭,狼狈翻滚几圈拔足狂奔。
随着少年撒手,拉扯力道顿失,那虎叼着握柄染血的长剑狠狠一抛,宝剑铿锵几响,翻落山沟不见踪影,牠怒吼一声,毫无喘息地张牙往少年背影扑去。
祝怀安踉跄奔逃、喘息吁吁,眼看只差几步就能诱虎入陷阱,却感身后劲风辗压,被迫放弃路线,脚下一滑急躲向身侧林木。
他不敢回头,闪身于林中交错逃窜,耳听不远不近兽吼,试图凝神不跑错了方位。纷杂雨势中惊见前路横着沟壑,脚下煞不住直往深沟滑去,只得咬牙奋力一跃,攀住上方枝枒时胸背如火燎刀剜,借此势头往前冲飞。
落地那刻肺腑抽痛愈甚,和着背脊、胸腹伤势,他疼出了哽咽呻吟,几乎要麻木昏厥。只这一耽搁,看虎即将扑上来,他颤着手硬扛剧痛搭箭开弓,却因伤重脱力,那弓只半张即无法拉得更开,教他瞳孔一缩。
生死交关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划过,他滚往几步远,调转方位,朝麻绳交错处放箭,拚着鱼死网破,冒险改以箭矢触发离他自己最近的陷阱。
猛虎再次咆啸扑来,麻绳绷开扫出嚯嚯风动,牵动数支尖竹齐发朝一人一虎飞射,少年瞳眸倒映疾窜而来的削尖竹箭,反射地闭眼,种种前尘往事迅速掠过他发胀的脑海。
震天怒吼替代了本欲贯穿他身体的竹箭,尖竹接连刺穿及时扑来、斑斓壮硕的虎身。凶兽此刻已因连串追击杀红眼,周身剧痛反而诱发牠愈见凶狠朝少年猛扑,祝怀安始料未及,让牠狠狠撞倒。
虎爪落在他头颅两侧,血盆大口朝他压来,他惨叫不迭,慌乱中双手持弓阻挡,长弓斜送卡进溢满腥气的虎口,喀擦一声,硬弓给崩个半碎,利齿嵌进他右上臂,登时血流如注。
寻常人在这种接连耗弱身心的情况下,肯定受不住这一记凿穿手臂的剧痛,非得晕过去不可,但祝怀安到底是从小被毒打到大,疼痛忍受力自不同于一般少年,他大吼一声,在手臂给扯下前一刻,左手抓起自箭筒滚出、散落身旁的削尖竹子,用尽浑身气力往上捅。
尖竹自下而上贯穿老虎咽喉,尾端没入深处,凄厉咆啸响彻山林,震得祝怀安脑中嗡鸣不断,跟着喷出一口鲜血。
庞然虎躯砸在他身上,少年痛哼一声,浑身瘫软仰躺在地,听着自己狂放的心跳在雨声中震盪。此刻他筋疲力尽,让沉重虎尸压得呼吸滞塞,却无法搬动分毫,只能艰难喘息。
完了…他要是死在这里,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届时赏金让发现他跟老虎尸身的谁盗领了去,小兔子还不是得嫁那忘八羔子作妾。他不愿,他不甘心!
想着就悲愤,祝怀安用所剩不多的意识,颤手抓住身上染血湿黏的虎皮,用折断的箭头胡乱割了一刀后,咬牙拼命拉扯。暗红鲜血尚有馀温,啪答答倾打在他衣襟与下颔、浸透着他胸腹的撕裂伤口。他面色惨白如纸,眼圈却微染猩红,透着顽强与不甘,双手将那虎皮死死缠绕、在手心攥得紧紧。
这是他打下的老虎,要是他折了,也要用死后僵直跟老虎密不可分,这样…或许会有人认出他来,帮他把应得的赏金送回谷家,他真的很需要这笔钱,他从没这么想要一样东西……
春雨如柳条飘降,打得他睁不开眼,森林泛起潮意,身下湿气淋漓的土壤让他觉得好冷、好疲倦,跟老虎紧贴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逐渐弱下去。
山风骤雨吹打,血腥气浓重的林间有人高声呼喝,转眼将稍微分散搜索的同袍都喊过来,他们身着周越军装,年龄身形不一,却不约而同满脸震惊。其中一名较年轻的兵士转头看向骑在马上的男子,迟疑道:「萧大人,这……」
萧隐不等那兵士说完,当即翻身下马,伸手朝看来已背过气的少年脖颈探去,绷紧的面容稍缓,迅速将手臂伸往虎尸与少年间,试图将那巨大沉重的虎尸扳开,把压在底下的少年救出来。
一旁兵士瞧见长官动作,当即抢上帮忙,岂知他们合力将老虎抬起,压在下头的少年也跟着离地,双手竟是与那老虎的毛皮紧紧纠缠,才一道给提了起来,背上血肉沾着碎布鲜血直冒,众人惊讶地停了动作。
萧隐探身托住奄奄一息的孩子,将他揽在怀里,吩咐抬着虎尸的下属们:「撑好了。」嗓音穿透纷乱雨势,犹如寺钟沉远清晰,他另一手俐落拔剑,剑身青光幽寒,剑锋一并连着部分虎腹划开,将那些缠死在孩子手上的杂乱毛皮连虎肉斩下,把孩子抱离那头鲜血淋漓的凶兽,解下披风帮孩子保暖。
医官刚随着众人放下虎尸,当即转身帮忙诊治,一边将大伤口撒上止血药,一边焦急道:「萧大人,这少年失血太多,这里对他而言太冷,他又伤得重,搬动恐怕……」
「你们身上有油瓶火种全拿出来,就地堆火搭帐给他取暖,快。」
众人得令迅速张罗起来。这一支以萧隐为首、约莫七人的队伍,皆是从任字营里精选出来,领命入山剿虎,岂知进山时顺着虎啸一路追踪过来,却是迟了,食人虎确已消亡,但恐怕再搭上一条年轻生命……
* * *
祝怀安昏睡足足一天一夜,醒来时却动弹不得,他有些惊慌地张口想喊,喉咙却沙哑干痛,瞪着房顶打量,认不出躺在何处。忽闻砰地一响,似是甚么给碰翻,他听到陌生的嗓音大喊着:「醒来了醒来了。」
房门推开就是杂沓脚步声,他让人轻轻扶起,靠在一个温暖结实的臂弯中,面前一名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捧着碗,用调羹给他餵水,他失血太多特别渴,很想多喝些,却在喝了几口后听人喊停。
「刚醒不能这样灌他,一会得反胃。」
「这哪里是灌?没瞧见我是一杓杓餵的么,你想知道甚么是灌?我这就伺候你。」那给他餵水的青年没好气叫起来,端着水就要去扣人家的嘴。
「萧大人让你来添乱么?你跟何军医怎么说话?」一个沉稳的嗓音从头上传来,祝怀安猜想是此刻扶着自个的人。
就看那本来毛躁的青年越过他头顶瞧了一眼,闷闷说:「没添乱。」乖觉地搁下碗,坐在一旁好奇瞧他。
祝怀安逐渐回神,目光清明起来,吸气急了忍不住咳两声,虚弱地问:「老虎…我打的那只老虎哪去了?」
在场三人没料到他第一句竟是问这个,一般会问自己伤得如何,至少该问问他们是谁,或此处是哪里,没有,这少年心心念念只有那只虎?
「老虎…真是你打的?」林暄吃惊地从椅子跳起来,顺势碰翻他刚刚放在桌上的碗,哐地一声跌个粉碎。
「林暄你出去,换林晏进来。」那沉稳的嗓音似在隐忍甚么。
林暄正要回话,却看那少年微微挣扎,慌慌再问一遍:「那老虎呢?我要赶快领赏回家,今天就要。」说到后来声音微微沙哑。
「老虎、赏金跟我们都在县衙,小兄弟莫担心,我先帮你瞧瞧,今天一定会护送你平安到家,赏金也一分不少,你放轻松。」帮他诊脉的年轻人温和安抚,竟看起来比刚刚的林暄还小上几岁。
祝怀安这才放心,松弛地偎着身后陌生男子,试着曲张手指,还能动、还有感觉,他如释重负地吁一口气。
「手差点废了。」年轻的大夫发现他指尖动作,凝眉续道:「你怎地独自上山,那山里有食人虎,难道你不……」说到一半想起少年方才说要领赏,还有他们刚发现他时,他双手缠紧虎皮的模样,震惊地说不下去。这不是误入险地,是偏向虎山行。
「…小兄弟,你一个人上山猎虎,还是有人结伴?」扶着他的男子也意会过来,吃惊地问。
「就我一个。」
「一个……」林暄喃喃重复,忆起昨日他们抢救时,少年命在旦夕的惨况,气急败坏地嚷起来:「为的甚么?报仇么?还是真为了那几个破钱?」
「我需要那些破钱。」祝怀安冷冷接话,他迎视林暄,面上全无血色,眼圈却泛起微红。这人懂甚么,需要钱救命却拿不出来的绝望,他这回深深体会,逼死人的从来都是几个破钱。
林暄在他的注视下说不出话,这娃娃看起来小他约莫十岁,那双眼睛可一点不像孩子……他觉得自个似乎说错话,又不知如何道歉才好,遂上前帮孩子把棉被裹严实,动作有些粗鲁,梗着脖子僵硬地提醒:「你流很多血,会犯冷的,不要着凉。」
他笨拙但亲切的态度让祝怀安跟着软化些许,默了会,好奇地问:「是你们救了我吧?谢谢你们,怎么称呼几位?」
「第一个去碰你的是萧大人,我们还以为你…可萧大人发现你活着,让大夥把你带回来…萧大人他…我们都是在任字营当兵的,他是我们的长官。」林暄磕磕巴巴回答。
军人?祝怀安眼前一亮,细细端详面前这二位哥哥,长这么大头一回瞧见当兵的。文臣武官向来多有不合,从小他在家里没少听爹说他们兵家坏话,他却对爹说的那些不以为然,官场多脏多黑暗他都看在眼里,至少披甲执戟的军人血是鲜红的、温热的。
祝怀安眼皮沉得很,是以那叫林暄的哥哥出去煎药时,他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等他再醒过来,仍让人扶在怀中,只是房里多了几名陌生人,其中最显眼的那位端坐椅上,长眉入鬓、朗目如星,面容有些风霜,却精神饱满、气宇不凡,让他忍不住直盯着瞧。
「喝药吧。」林暄温和地说,将巾帕仔细垫在他下颔,一杓杓吹凉了餵给他。
祝怀安诧异地看他,怎地这哥哥一眨眼沉稳不少,连举着调羹的姿态都温雅许多?
「你为甚么盯着我?」林暄淡笑,探询地回望少年,接着餵药。
『这位哥哥你气质变好很多啊。』他只敢在心里应声。幸亏这句没真说出来,因为下一刻就看另一个"林暄"用力推开门,迈着大步迳直往他走来,凑近正给他餵药的哥哥身边,两个青年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双生子?
貌似"真正的"林暄双眼放光,乐呵呵道:「这药很恶心吧?别怕,哥哥帮你弄了好东西。」说完摊开手心,空空如也,当他的面转个花,竟凭空变出一颗蜜饯,搁祝怀安手里。
「算了吧,他都这么大了,你还整这些骗小孩的玩意?别挡着人做事。」方才那沉稳的嗓音又从头上传来,透着些许烦躁。
「我直到现在也喜欢这些玩意,你年岁大了不喜欢很正常。」林暄咕哝一句,看祝怀安笑起来,也傻呵呵跟着笑。
他喝完药,那对双生子哥哥勾肩搭背出去了,方才祝怀安只能远远看着的男子坐到他身侧,伸手替他搭脉,凝神探了会后,问他:「孩子,你这内伤多久了,有三个月么?」
这是他听过最好听的嗓音,雄浑沉厚,犹如暮鼓晨钟般令人安心。
祝怀安不由得呆了半晌,对方也没催他,只是静待他思考,他恍然回神,答道:「确是三个多月,有瞧过大夫,他让我别太使劲……」说到后面自知理亏,声音低了下去。
「看来你很不听话啊?」那男子温声接话,眼眸隐约有笑。祝怀安红了耳根,乖顺点头,就听低柔的嗓音说:「我帮你顺顺。」
那人说完伸掌抵在他胸腹,脆弱的地方让人一碰,他本能要躲,身后扶着他的另一人安抚道:「别怕,这不会疼。」也伸掌抵住他背心处,提醒他:「你放松,正常呼吸就好。」
祝怀安让二人一前一后抵着,稍稍放松警惕后,他感觉有一种暖意在身体里升腾,逐渐从胸腹、背肌一层层蔓延至肺腑,他心下惊奇,却也知道此时不能开口说话,只是凭感觉配合呼吸吐纳。面前的男子抬眸瞧他一眼,微微点头,唇畔一丝浅笑,接着运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们移开手,祝怀安发现本来郁积在胸腔的滞塞闷痛,神奇地烟消云散,除了伤口让虎爪割开的皮肉伤还疼,大口呼吸间,肺腑完全不会抽痛,他只觉焕然一新,好久没这么舒服了。
「谢谢你们。」他感激地说,身体轻松许多,他终于能侧身瞧瞧一直扶着他的人是谁,岂料转过去就看到一张样貌周正的年轻脸庞,不禁错愕,林暄不是说这哥哥年纪很大?怎地看着跟林氏兄弟差不了多少……「你好年轻。」他脱口而出。
对方剑眉一挑,似是有些意外,淡笑回他:「谢谢。」
祝怀安这就有些尴尬,想问他们二位姓名,那年轻的哥哥倒是先说了:「这位是我们的长官,萧大人。」祝怀安跟着唤一声,萧隐微笑回应;他接着转头看那哥哥,同他们报上自己姓名,那哥哥微笑回他:「我叫林海清,是方才那两兄弟的叔叔。」
几位军爷帮他处理好各项事宜,确认银票无误就交给祝怀安,将老虎放上拖车,一行七人竟要护送他返家再回营,他怕耽误人家复命,几个哥哥却说多亏了他,替大夥省下好大工夫,怕他身怀钜款又负伤,路上会出岔子,坚持送他回去。
祝怀安第一次跟人共乘一骑,是方才那位林海清带他。
本来林暄自告奋勇,大夥立刻纷纷说不合适,就怕林暄摔了孩子,又拉又劝;林暄闷闷地放弃了,可沿途一直找他说话,仍是好奇他怎会独自上山猎的虎。祝怀安大概交代一下,把海棠说成家里小妹,要是拿到赏银,他就可以把聘礼聘金连本带利退回去,让她不用嫁给大户人家做小妾。
林暄又问及跟老虎搏斗的情形,他却不愿意再回想。捡回一条命,他这会才知道后怕,忆及树林中那场恶斗与饱含杀意的黄色眼珠,攥紧的手心都是冷汗,无法控制地抖了抖。
「林暄你话很多啊?」林海清横他一眼,怒目警告:「到后边去。」瞪着林暄退开,林海清对身前的少年致歉:「他脑子不好使,你别介意。」
祝怀安含糊应了一声,大松口气,却有些担忧被骂的林暄,扭头瞧人家,刚对上眼就看那哥哥兴高采烈跟他挥手。他尴尬微笑,迅速转回来不敢再看。
这一行人似乎感情深厚,沿途打闹说笑,萧隐一路都没说话,可祝怀安目光不自觉地就让他吸引过去,伸长了脖子,眼珠几乎黏在人家身上。被少年灼热的视线盯了好一阵,萧隐挑眉看回去,祝怀安跟他对上眼,慌张微笑着收回目光。
想不到萧大人缰绳一扯,行至他身侧,笑问:「有事?」
少年人总是慕强,祝怀安往日里从未对长辈产生孺慕之情,哪怕对自个亲爹都没有;这位萧大人,却让他无端生出想亲近又不敢逾矩的心思。萧隐这般靠近问,教他受宠若惊,一时竟将心思和盘托出:「萧大人跟我爹似乎年纪差不多,可感觉气质更成熟些。」岂止气质不同,流露的格局也完全不一样,他说完自觉将两人放在一块,简直是冒犯了萧大人……
「你爹……」萧隐好奇地笑问:「孩子,你瞧我多大岁数?」
这时应该猜年轻些,但他不想骗人,不想骗萧大人。所以老实答道:「大概四十出头。」刚脱口就看萧隐笑出来,行在一旁的众人也开怀大笑,还一个个往后传,让他直觉自己恐怕把人家猜老了,尴尬补救:「我不大会猜,您别介意。」
「孩子,我今年恰好满六十,花甲之龄。」萧隐笑着接话。
祝怀安张大嘴瞧他,半晌才笑道:「您这会跟我说笑呢。」那不是他祖父辈的人了?祖父辈甚么样他很清楚,就连谷老爹,五十出头,脸看不大出来,也是有几根白发的,这萧大人一头乌发、精神面貌均是英姿焕发,哪能年届花甲?
「萧大人从不说笑。」林海清对孩子轻轻点头,温和地说。
他们回家的阵仗大了些,村里人常见水牛黄牛,许多人却是头一回看到马,这会一口气见到七匹骏马,均是兴奋地回家喊人出来瞧,又在看到后头让三匹马拖着的庞大巨兽时尖叫,边围观边跟着走。
祝怀安让林海清扶下马,一步一拖撑着伤往屋子走,谷老爹推门瞧见他浑身狼狈,惊诧迎上来扶他,颤声问:「你可回来了,一声不吭上哪去了,啊?怎地伤成这样?」
「令郎昨日上山打虎,可英勇了。」林暄刚大着嗓门喊完就是一缩,因为祝怀安跟林海清回头那凶狠模样,简直要吃了他似的,骇得他咬住舌头,往林晏身后避去。
「打虎?」谷老爹难以置信,眼里蓄着老泪瞧他,「怀安你……」
「没有没有,我摔山沟里了,虎是他们打的,同您说笑罢了。」祝怀安忙不迭说,身侧的林海清跟着点头如捣蒜,又回头狠瞪自个姪儿一眼。祝怀安顶着邻里们议论纷纷与好奇目光,顺了顺谷老爹的背,温声打听:「怎地只您一人在家么?」
「俩孩子找你去了。」谷老爹惊魂未定,心疼地看着浑身绷带的孩子,轻轻搀扶他,「你先进门休息,我讬人喊他俩回来……」
说到一半生生打住,原来是谷衔远跟海棠听说骚动,足不点地的奔了回来,他俩先是让躺在门口的巨兽唬一跳,凝神后快速穿过围观邻里们与几位军爷,迳直奔到祝怀安跟前,却在看到他时双双怔住。
祝怀安不敢去看海棠的表情,只对谷衔远说:「让你们担心了,我遇上几位军爷,多亏他们送我回来。」
谷衔远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讬海棠和爹先扶祝怀安回屋歇息,对众人一一道谢。林暄这次不敢再多嘴了,只点点头回应。谷衔远邀请他们进屋用饭,几位军爷笑着辞谢,在萧隐的提醒下,纷纷递出随身的金创药,放进一布包交与谷衔远,又将拖车连着老虎卸下。林海清解释:「这老虎是属于你弟弟的,详情你问他吧。」说完几人一同抱拳,上马离去。
祝怀安没想到那些哥哥就这般走了,他都没好好道谢,心里很失落,倚在榻上轻轻点头表示知道,总觉得像作了一场梦。谷衔远看他失魂落魄,不想在这当口问他经历了甚么,轻轻摸他头,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帮他送饭过来。
房门关上,祝怀安垂着眸好一会,抬眼却吓一跳,哇地叫出来,慌慌地问:「妳咋没跟着出去?」
「你是不是……」海棠抹抹眼睛,走过来坐在他身侧,张口却一阵呜咽,边哭边说:「我知道你去做甚么了,爹说、爹说你摔山沟里,你…你就是骗人……」
「我确实摔山沟里。」他尴尬地接话,「呃…那些军爷要上山剿虎,我恰好遇上,帮他们带个路,」他边说边想,字句斟酌,「老虎是找到了,他们要抓老虎时我跌沟里去,只瞥到那虎一眼,直到老虎让他们杀了,我才给捞上来。」
他从袖中掏出全部银票,递到她眼下,笑道:「说来丢人啊,我还跟他们多少讨些赏银,想不到他们很大方,不过带个路就都给了我,连老虎也让我留下……」
她咬紧唇瓣,眼泪滴在银票上,没让他接着鬼扯,难过地甩甩小脑袋,一把抱住他,埋在他肩头哭:「祝怀安你不要再骗人了……方才我去看过老虎,你知道牠爪子上是甚么?」
他听了这话暗道不妙,就听她在耳边低泣:「老虎爪子上都是你衣服的碎布,沾满了血…你的血!那、那冬衣是我缝给你的,我怎么认不出来……你、你是不是傻…呜呜…那食人虎吞了这么多人,弄个不好你也会塞牠牙缝的……」
得!这会又拐着弯嫌他瘦弱,其他人都得用吞,就他塞牙缝?他哼地笑出来,又有些生气了,而且她抱得他好疼,让他好想骂粗口……
他忍疼一把拉开她,正要质问她为何三天两头嫌弃自己,就看小姑娘眼泪汪汪地捧起他手,往他手上不是很深、所以没包紮的那些伤口轻轻吹气,边吹泪珠还拼命掉,她用袖子在眼角擦了又擦,仍是不懈地吹气,抽抽搭搭说:「这儿也得上药。」
她说完起身就去寻药,他一把拉住她,力道不大她却立刻坐回来,目光探询地瞧着他,吸了吸鼻子。他一阵好笑,轻声问小兔子:「我们现在有钱了,若是…退婚归还银子,或许还剩下一些,那…妳能不能别嫁他?」
* * *
隔日一早,祝怀安跟海棠赶着骡车,带上银票前往黄家退婚。
俩孩子有些紧张,他们边行边商议。祝怀安思索一晚上,想到可以先去镖局一趟,让趟子手随他们把一千两银票全兑成白花花的银子,护送他们去黄家,他们留下部分作为给镖局的酬金,其馀当着镇上众人的面在大门交给黄老爷,让他把海棠打的那张身契还回来,从此大家毫无瓜葛。
这简直是五百两连日翻倍赚回去,黄老爷这样的生意人,不可能放弃这大好机会。海棠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生出不少信心,坐在他身侧点点头。
想不到两人刚出村子即遇上旧识。祝怀安不敢相信,惊喜地嚷道:「萧大人!」
萧隐让他一喊,从远方策马驰来,在俩孩子面前勒马,笑道:「怀安你眼力很好,这么远也认得出我?」
「您是最好认的!」他克制不住激动,还以为再无法见面,简直天上掉馅饼了。
萧隐仍是一派温和沉稳,问他:「你大清早上哪去?」
「我们要去退婚。」祝怀安答道。
萧隐会半途折返也是为此,他昨日愈想愈不对,农户若是遇上家大业大的土财主,只怕被剥下一层皮也无法善了,遂跟下属说一声,独自回来一趟,打算跟这家人商量,陪他们走一遭,将婚事退了。想不到这俩孩子自个就要登门退亲,甚至连个主事人都没有?
「你们双亲知道么?家里那位大哥不跟你们一起?」
俩孩子闻言面面相觑,忽然发现这些事从头到尾竟成了他俩的大秘密,无论是海棠自奔为妾筹药钱,还是祝怀安入山斗虎换赏金,都是必须带进棺材里、永远不能说的秘密。他俩均是震惊地回望萧大人,不知从何解释起。
萧隐细观他俩神态,沉默半晌,再问:「这事不能让家里人知晓?」
他俩神色哀求地点点头,肩并肩坐在骡车上,像一对娇小的玉娃娃。
萧隐陷入沉思,目光在俩孩子脸上流转,一面回想昨日小夥子说的事,他下了个决定:「怀安,你俩要退婚的那户人家可认得你,还是只认得你小妹?」祝怀安说两个都认得,萧隐似乎松一口气,接着道:「让你妹妹先回家,我陪你走一趟,退婚。」
「陪我…海棠不用去么?」他诧异地问,心下又惊又喜。
「她这样貌不合适,去了反而难办,让她回家等。」
萧隐边说边策马领着两人回村里,祝怀安立刻调转骡车跟上,海棠在身侧扯扯他衣袖,茫然问他:「我哪不合适?」
他偏头瞧她一眼,含笑答她:「说妳漂亮,人家看了恐怕舍不得放人。」他说完惊觉失言,颇有些不自在,海棠红了小脸并不瞧他,把头埋得很低。
祝怀安为了缓解尴尬,凑近她轻声道:「这是我乱猜的,不是我说妳漂亮。」果然说完就看她好很多,脸也不红了,抬头挺胸直视前方,除了小嘴抿得紧些,其馀一切如常,让他松口气。
萧隐带着祝怀安静立于门外等待,大门重新打开,竟是黄老爷亲自相迎,极是客气地邀请他们上座奉茶。
祝怀安差点绷不住鄙夷的神色,这忘八羔子……方才顾门的小厮用鼻孔看人,跟他们家老爷平时一个德行,萧大人当时递出拜帖,小厮竟是单手抽走,边在手上甩边让他们等,砰地一声摔上门,那是萧大人的帖!甩啥甩?
他差些不顾伤势要砸门,把那货按在地上打,手刚去推门,萧大人却一把握住他手腕,淡笑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不知萧大人亲临,黄某有失远迎,蓬壁生辉,荣幸之至。」黄老爷陪笑请他们用茶。
祝怀安让他扭曲嘴里的一口黄牙恶心坏了,对他前倨后恭的态度更反胃,遂冷笑道:「黄老爷您可太亲切了,方才帮我们递帖子的哥哥还嫌弃咱们大清早叨扰您呢。」
黄学富脸色一变,扭头大声道:「今儿顾门的是哪个龟孙子?给爷爷绑来,向萧大人赔罪!」又急转向萧隐赔礼:「萧大人,他们不长眼,您莫怪啊?」
祝怀安先见到他把小厮喊作龟孙子,下一刻又听他自称爷爷,顿觉荒唐,他自个没发现哪儿不对么?不可以此时不可以笑。小夥子咬紧后槽牙吸气,憋得狠了额上微微沁汗,这才知道忍笑比窝火更难受,面色古怪地去瞧萧大人,很想知道萧大人有没有听出来……
有,肯定有!他头一回见萧大人笑得开怀明朗,弯起的眼眸如月牙,极是好看,萧大人接话,连声音都是浓浓笑意:「我姪儿少年郎心性,让黄老爷见笑,人就不必绑了,别伤和气。」
「姪…姪儿?」黄学富懵了,像被人狠抽两大嘴巴,震惊地猛瞧祝怀安。祝怀安同样惊愕,面上却不显,冷冷回望过去。
「萧某是他舅父,孩子贪玩寄住在朋友家。」萧隐接着解释。来黄家的路上,祝怀安主动跟他坦白自己不是谷家的孩子,是翘家出来借住,说自己不想骗萧大人。萧隐灵机一动,干脆顶了个舅父身分说项:「幸亏这段时日有这家人照顾他,萧某很是感激。」
黄老爷还是一愣一愣,好像脑子转不过来,萧隐笑意不减地说下去:「这户人家黄老爷也是认识的,前些日子还帮扶他们一把,给了他们五百两银子救命。」
黄学富总算兜在一块了,那漂亮的小姑娘,他未抬进门的小妾……是这萧大人姪儿的朋友?他不自觉去瞧挂在大厅的麒麟献瑞图,转回来看祝怀安的眼神都变了,也不知是恐慌还是生气,老脸憋得又红又紫,接不了话。
「舅父,他没帮我朋友,我朋友找他借银子,他趁人之危,硬要人家打身契,逼人家作妾,才肯放银子。」祝怀安面不改色地颠倒黑白。
「你含血喷人!」黄学富声音尖利起来,「是那小姑娘自己提的,我没有,我是做生意的,只不过问她借她银子有何好处,她如何还我,这有甚么不对?」
祝怀安没想到自己胡诌鬼扯,还扯出真相来了──果真是这老乌龟趁火打劫,看海棠当时急了眼,利用她的孝心跟善良迫她签身契!他双眼通红攥紧了拳,想到当时不识字、只认得一到十的她,是怎么忍着害怕在那张几乎看不懂的契约盖下手印,把自己一辈子卖出去,他就恨得想亲手撕了这浑蛋。
察觉到身侧少年似是要起身,萧隐一把握住他手,温和地说:「这其中怕是有误会,也许一开始你朋友就误解黄老爷意思,做生意讲究利润,黄老爷多问一句,小丫头身上没甚么能抵押,只能先签下身契,未必是作妾,可能只是婢女。毕竟强逼民女为妾,这要吃官司的。」最后一句语气放慢转冷,透着凛然。
黄学富脸色煞白,气焰登时消下去,与天斗与地斗,就是不与官斗,否则他也不会必恭必敬地接待这位萧大人……登时顺着话说:「我真没逼她,只是五百两又不是小数目,谁会花五百两去…去单纯做善事。」他本要说买婢女,但这就是间接承认逼人为妾,惊险改口。
「黄老爷高义,」萧隐面带微笑说道,与祝怀安愤恨的神态形成强烈对比,「如今误会解开,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从袖中抽出几张银票,整齐地摊在桌上,「萧某收到消息迟了时日,幸亏黄老爷及时伸以援手,助我姪儿朋友一家度过难关,今日银两原数奉还,多出的二百两算是利息,也是萧某一点心意,请您莫推辞;至于那小丫头…黄老爷府上仆婢众多,他们家就这一个女儿,还请您归还孩子身契,萧某感沛于心。」
黄学富又无法消化这一大串话了,盯着桌上的七百两银票吞口水,三日就收了二百两利息,饶是放印子钱也没这么狠的,何况对着萧姓官员,他想拿却不敢拿,笑容慌张地说:「您客气了,我这就让人取小丫头打的身契。」
身契取来,他快速看过,很技巧地捏在手里,露出的一部份可看出借款金额、日期,海棠的姓名与小小指印,契约详细说甚么,却让那粗短挂着金玉戒指的手遮个严实,身契在他们眼前停了一会确认无误,就让黄学富亲手撕了个粉碎。
至此,在场三人均松一口气。
萧隐当即起身告辞,黄学富还装模作样地喊着不能收这么多钱,却是任银票躺在桌上。萧隐微微一笑,和气地说:「我姪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住得近,日后有劳黄老爷照应萧某朋友,今日解开误会,还望黄老爷不要跟孩子计较。」
「不敢、不敢,您太客气了。」黄学富也不知道为甚么,这萧大人看起来温和,他却让人家那双眸子看得有些腿软,隐隐感知到危险,僵硬陪笑,只想赶快送走这尊驾。
行至门口,祝怀安扭头一瞥,看黄老爷含胸佝背地恭送他们,当即狠狠扯出笑,扬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黄老爷你做的每件好事,上天都会一一回报你的,那些银子你好生收着。」留着买药买棺材,他气不过,在心里恶毒的补上一句。
出了门他当即对萧隐抱拳一揖,感激并歉然地喊:「多谢萧……」
「舅父。」萧隐低声提醒,有意无意瞥了眼紧闭的大门。
「舅父。」祝怀安当即改口,耳梢因这称谓有些泛红,随着萧隐上马离去。走出一段路,眼见四下无人,他才将先前被打断的话轻声说出来:「萧大人,谢谢您陪我前去,否则今日这情形,我跟海棠不可能全身而退。」他说着心有馀悸,因着难过歉疚,声音低了下去,「但这太委屈您了,还让您跟那小人嘴脸谈笑周旋。」
「我说感激,并非全是虚言。」萧隐接话,教祝怀安惊愕转头。看着少年不可置信,他温和解释:「黄老爷人品我不置喙,可那五百两现银,实实在在救了谷大娘一命,若没有这个人,恐怕谷大娘过不了这关。」
「但他不是平白拿钱出来济弱扶倾,他只为自己利益,这样也要感激他?」祝怀安义愤地接话,无法理解,声音不自觉大起来,喊得眼圈发红:「他仗势欺人,甚至没受到任何报应,还多得二百两银钱…萧大人,我不是心疼那些钱,我只是、只是觉得不公平,他就不是甚么好人!」
「不是感激他,是感激上苍给的机运,黄老爷是这机运的一部分。」萧隐并不觉得被顶撞,反而开怀笑起来,看着少年的目光透着欣羨与怀念,低柔地说:「怀安,你很像一个人。」
祝怀安一愣,脱口问:「像谁?」
萧隐沉默片刻,坦白道:「我在十几岁时,也好像你现在一样,觉得世间应该要赏善罚恶,惩罚所有坏人、解救所有好人,这方是天道。」
祝怀安沉静下来,专注等他说下去,却看萧大人眸光黯淡些许,「可世间从不尽如人愿,后来我才明白,指望每个做坏事的人改邪归正或者遭报应,是非常不现实的,因为这不完全取决于我们或他们,环境、机运同样生成一种不可抗力。我斗过,失去很多东西,也恨过,埋怨上苍不公;但我没有放弃,只是懂得尝试不同的路,只要能达成相对圆满的结果,过程我都可以忍受。」
他对怔怔瞧着自己的少年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动摇的信念,有些人的信念就是最简单的名利,若执意要改变他或制裁他,只怕累死了也做不到;善良,本来就是反求诸己的一件事。」他沉吟片刻,正色接着道:「方才我说的,只是个人愚见,或许压根不对,而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胸有定见,比甚么都重要。」
祝怀安一路都没再说话,不断反复思量方才听到的一席话,好像有些懂,又不是完全能理解,他还是对"善恶有报"存着几分…不,是十有九分固执!但他很想赶上萧大人说的那个境界,心里拉拉扯扯间,不觉已到了家门口。
让萧隐扶下马,两人相顾而立,他仰首看着高大英挺的萧大人,欲言又止,他很想再跟萧大人相处多一些,却不得不道别,失望之情表露无遗,又道谢一次,轻轻地喊了珍重。
却想不到萧大人从腰间解下一块乌亮的黑玉递给他,微笑道:「这是我十六岁那年从玉市买来的,不是甚么稀罕物,因为形状神似一匹马,我自个重新雕过,送你做纪念。」
祝怀安通常不拿人家东西,他唯一收过的礼物是猎户连大叔自己做的弓箭,一路上遇过的人若要赠与物事,他一律辞谢;眼前这黑玉雕就的骏马,是陪了萧大人几十年的配饰,他深知其中贵重,并不敢拿,只是受宠若惊地回望萧隐。
「我还能不能再见到您?」他满怀希望地问。
萧隐微笑着拉过他手,将黑玉放进他掌心,指着路的彼端,倾身温言道:「你随时可以来任字营找我,我叫萧隐。」
听了这句,祝怀安眼里焕发出光采,用力点头,握着黑玉的掌心发烫,蹙眉喃喃重复:「隐……」尹?饮?哪个字?
「大隐隐于市。」萧隐主动说,他相信这少年听得懂。
祝怀安立即反应,惊奇地笑起来:「您的名字好特别,很少人用这个字取名,多半不是显就是达。」
萧隐爽朗一笑,翻身上马,语带神秘地说:「这名字改过一次,是二十多年前我替自己改的。孩子,祝你一切顺心。」他一声呼叱,策马而去。
少年握着那块玉,依依不舍地目送他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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