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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杯盏

屋外飘起了毛毛雨,细密的雨丝将天地的昏暗拉长。屋内点着香炉,笼着茶香。位高权重的老者坐在祁宁对面,两人边饮茶边下棋。

“以您所言,这昌州,北燕是非取不可了?”祁宁的白子在慕鹤堂的黑子边落下。

“这是国君的意思。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和楚州谈谈借道一事。若是拿下了昌州,想必西越对于楚州的威胁也会少几分。”慕鹤堂说得不紧不慢,胸有成竹,“更何况楚州与昌州比邻,日后昌州也可划给楚州管辖。不知祁府君意下如何?”

昌州当下是西越的地盘,停战盟约期限还未到,北燕就如此着急下手,难道就不怕遭天下人唾骂?楚州、昌州之间隔着险峻山岭,若是想让军队一路畅通无阻到达昌州,就还得经过誉州。也就是说,就算北燕和楚州谈成了,也还得和誉州谈。尽管誉州并不附属于哪一政权,但总会有些风声往四面八方走,到那时北燕就是千夫所指的对象。

跨越层层阻拦打一个附属地区,怎么看都很亏。

“那您可和誉州那边商议过此事?”

“尚未,只是北燕军眼下在秋峪关口驻扎,怕引得新晋那边怀疑。我们希望能在北燕城内暂留几日。这几日我会再去誉州一趟。”慕鹤堂盯着祁宁,一双鹰眼透着狡猾,“北燕军粮尚足,若是楚州答应,我们还可以赠予楚州三年赈灾粮。如此诚意,想必祁府君不会拒绝吧。”

他眼里看不见谈判的诚恳,却尽是阴谋家的狡诈。

祁宁听出他话中意,如此的利诱背后必定有威逼。他思索一番,抬手将一子落在即将被黑子包围的白子之间,开口道:“楚州地少人稀,怕是难以腾出地方招待北燕,恐待客不周啊。”

既知有失远迎,那还不如不迎。祁宁在心里暗暗吐槽,这帮老狐狸又要占楚州的地,日后西越寻起仇来,楚州便是那挡箭牌、那出头鸟。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让北燕占尽。更何况,北燕的野心恐怕不只是这小小的一个昌州。

“祁府君别忘了,当年楚州这块地是怎么保下来的。”慕鹤堂眯着眼,步步紧逼,“若是没有北燕,楚州尚且难存。”他要的就是祁宁的妥协,只要这边一松口,想必楚州上下也无人敢吱声。更何况,北燕想要的不止这些。

话至此,祁宁有些恼怒了。楚州在这乱世能有一席之地靠的是楚州前知州谢兴。若是几年前北燕不同意保留楚州,恐怕谢兴也会破罐子破摔。以他老人家的性格,一辈子劫富济贫,最痛恨的就是北燕那种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又怎么可能归降?这一来二去倒成了北燕的施舍了。祁宁一个愣神,走错了棋,倒给了慕鹤堂机会,黑子又趁机向白子包围去。

祁宁知道眼前这老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话到这儿,他也大致明白北燕的意思了。北燕不可能放心楚州这样一个政权继续存在下去,他们怕楚州继续发展下去。屋外的雨点越发密了,窸窸窣窣吵得他心烦,但他需要冷静。

“北燕的想法我已知晓,只是还请慕丞给我一些时间。三日后我再给您答复,我得确保楚州有足够大的地方来安顿北燕军,也得确保城中百姓不会被打扰。”

慕鹤堂点了点头,落下最后一子,将白子完完全全围住。胜负已分。祁宁知道今日这场博弈他落了下风,但楚州需要时间,如今便是能拖一会是一会。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慕鹤堂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祁府君当是君子之流。”

“您过誉了。”祁宁扶着慕鹤堂起身,送他出门上了马车。他目送着马车缓缓远去,心里有些后怕。若是他方才在谈判里应了个“好”或者回了个“不”字,楚州的未来他不敢想。

祁宁倚在门口回想着刚才的事,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您好,请问这里是楚州府吗?”

祁宁抬头,眼前二人一个白衣一袭,面色冷淡;开口的那位则是身披黑衣,头戴斗笠,眼里含笑。

“是。二位找谁?”

“我们找苏先生,不知他在不在这里?”

祁宁见他们并无恶意,便放他们进了门,说道:“苏云还未回来,兴许是有要事缠身,你们且随我到府上等候片刻。”

祁宁将他们安顿在了书房,又唤侍女上了些茶和点心。他坐下便问:“二位此时来找苏云,是有什么要事吗?”

“是。我们昨日刚到楚州,今日希望能同苏先生谈谈我们对当下局势的拙见。”殷千树解释道。

昨日来楚州的人有很多,但苏云亲自带进来的却是只有两人,眼下应该就是这二位了。

“怎么称呼二位?”

“我叫殷千树。”

“解栖砚。”

祁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鄙人祁宁,是楚州的府君。苏云回来前你们倒是可以先和我谈谈你们的见解。”

祁宁说的不错,苏云的确遇到事了。

“我正准备往府上去,你中途拦下我,只怕不是为了同我叙旧吧?”苏云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人,“牧长雁,或者,现在该叫你慕常燕?”眼前的少年和苏云记忆里的人无差。只是个头更高些、看上去更成熟些了。

“我们没有叙旧的必要,”慕常燕冷哼一声,眼里是掩饰不住憎恶,“有人命我带你到这儿来。”

“慕鹤堂?”苏云似笑非笑,“他找我做什么?”

“时候到了就知道了。不过你那副虚伪的嘴脸真是一点也没变,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是了,贱命一条罢了。三年过去,如今你也到加冠之年了,怎么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苏云这话回应地毫不客气。

“你还有脸提三年前!”慕常燕怒气更盛,“若不是三年前你杀了师傅,天下怎么会变成这般样子!你一面支持着师傅的理论观念,一面却在谋划杀了他。你倒好,成了千古垂青的大名人,可师傅呢?他连死都不得安生!如今天下所到之处,但凡提及淮南一三个字,便是犹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苏云,那夜死的怎么不是你?!”

是啊,怎么死的不是我呢。

苏云面对这样的慕常燕面不改色,只是这番控诉委实戳中了他心中某处,酸涩又痛苦。他其实一直都很想找慕常燕聊,聊当年的前因后果,聊最痛苦的那个时刻,聊世态炎凉、命运不公。甚至,如果可以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也想向慕常燕诉说他这些年的痛苦,每个雨夜的煎熬。

只是,也就是这样的现实,不给他半点机会。

这样的世道,也没有“如果”。

苏云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开口道:“如今你到了加冠之年,可有取字?”

“与你有何干系?”慕常燕怒极反笑,“还是说,我这不忠不义、不孝不仁的师兄,要来干涉我的人生了?”

恶意不加掩饰。

苏云从衣袖里翻出一个锦囊,扔给慕常燕,仍轻笑着说:“这锦囊是师傅留给你的,这些年我没机会给你,如今再见面,我也不再替你保管了。我从未打开过,权当你加冠的庆贺礼了。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慕常燕见那锦囊是师傅留下的,便珍重地收好,只是一提起师傅他心里便仍是止不住地恨。他还欲开口再讥讽几句,慕鹤堂却推门走了进来,他只好硬生生将话咽回肚里。

“苏某见过慕丞。”苏云起身行礼。

“都说楚州的谋士里有一位苏姓的先生最为有才,我也算是久仰大名了。”慕鹤堂看上去很年老了,但说起话来却一点不含糊。

老狐狸。苏云滚打摸爬这么多年,看惯了这些老一辈阴谋家的嘴脸。无奈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也只能暗地里吐槽。

“慕丞过誉了。苏某不过无名小辈,还请您多多指教了。”

慕鹤堂在他对面坐下,示意慕常燕出去。待慕常燕关紧门,他才再次开口道:“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便不必再客套恭维了。”

“究竟是何事能让您来找我?楚州大小事务,您找府君不是更方便?”

“有些事自然是直接同你交谈更省事些。”慕鹤堂平静地说,带着老者特有的威严,“苏先生在这世道也称得上德高望重,只是为何会选择到楚州来做谋士?”他没有直接言事,反倒先问苏云,像是在暗示什么。至于德高望重,苏云还真的称不上,除非……慕鹤堂想说那年的事。

“当年的选择,如今有什么必要再提?”

“无他,只是觉得楚州太小,以苏先生的胸怀,怕是难以容得下。”

“那依您高见,何处容得下我?”苏云浅笑,似乎对于他接下来的话心知肚明。

“金银钱财、千里沃土、万卷藏书,北燕能给你想要的。”

慕鹤堂这是把他当成那些肤浅之人了。

“那如果我说这些我都不感兴趣……”

“那么北燕还能给你展现才华的机会。”慕鹤堂眯眼看着苏云,那眼神像在看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还能赋予你楚州给不了你的权力。”

“您把我想得也太肤浅了些。”苏云摇头失笑,“我既然做了楚州的谋士,便一辈子忠于楚州。”

慕鹤堂像是对他的话早有预料,缓缓开口道:“那三年前,你在燕秋山上手刃淮南一,也是为了忠义?据我所知,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吧?”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苏云心里立刻绞痛起来,三年前的记忆又如潮水一般疯狂涌向他、淹没他压抑又窒息。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给他施压,但他不能自乱阵脚。于是他暗暗掐了掐掌心,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那又如何?践行忠义二字是为了天下苍生,又不是为了区区他一人。既然他淮南一一意孤行、背弃世道,那我杀了他又有何错?”

违心之言,字字诛心。

他真想手起刀落,活剐了眼前的人。

也想杀了这个懦弱无能的自己。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如今楚州府君祁宁也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的伪君子,你又该如何呢?”慕鹤堂将几份文书契约递到苏云面前,说那是祁宁和土匪勾结、残害百姓的证据。有地契,还有地下交易的信件,而那些公文,竟然真的盖着楚州府的公章。

白纸黑字,似乎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苏云很了解祁宁,当然也清楚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还记得他刚来楚州的那年,四处破败荒芜、民不聊生。楚州府破旧不堪,然而府中的那个人衣衫破旧蒙尘,却仍然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流民在府上暂时安顿。三年时间,正是有祁宁的四处奔走,才换来了楚州如今的安稳。他将百姓看得比自己还重,绝不可能做出这些盘剥之举。

果然,当苏云仔细查看过每一张公文后,就发现这上面根本就不是祁宁的字——即使模仿的很像,但祁宁签字时总爱把“宁”上那一点写飘,模仿的人很显然忽略了这一点。苏云之前还笑过祁宁说他写字飘逸,没想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但令苏云不解的是,这上面盖的公章确是真的。各个地方的公章有所区别,哪怕再细小的区别也能代表那个地方,这一设置是为了防止冤假错案发生,更是为了防止仿造公文。他的印象里,公章没有出过楚州府,并且极少数人能接触到。

如果不是祁宁干的,公章又作不了假,那么……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更可怕的可能。

如果北燕很早就安插了卧底在楚州呢?想到这里,他背后已有冷汗渗出。虽然没有参与他和祁宁的谈话,但他几乎能确信北燕就是在打楚州的主意。先是卧底,再是策反,下一步怕是想要借机入城,步步蚕食。

他在北燕待了那么久,早该想到的。

虽然这只是一个最坏的推测,但他不敢冒险。当下他看过了这些文件,北燕那边绝不会轻易放他走。除非他答应叛变楚州、倒戈北燕。

果然老狐狸更难对付。

“祁府君竟做得出这番伤天害理之事,委实可恨!北燕的诚意我已明白,祁宁的嘴脸我也看清了。我答应您,日后苏某定当不遗余力效忠于北燕。”

慕鹤堂盯着苏云看了许久,似乎在考量苏云说的话的可信度。好一会儿,慕鹤堂笑了起来。

“明智的选择。”

“不过,我有个请求。”

“请讲。”

“祁宁欺骗我为楚州办事,不知利用我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我总得向他讨回这笔债。他犯下的罪行,我要让他血债血偿!”苏云这番话说得义愤填膺,但他心里打着另外的算盘。

他必须找机会,避开北燕的眼线,把这些事告诉祁宁。

“可以。你自己多加小心。日后北燕还有需要你的地方。”

苏云微笑着,心说得再套些话出来。他当然不能直接问慕鹤堂北燕对楚州有没有想法,那样做只会让慕鹤堂生疑。

“那眼下就不需要我做些什么以表忠心吗?轻信一面之词,这不像您的作风。”

慕鹤堂此刻对眼前的年轻人有些另眼相看了。人情世故、聪明才智,他一样也没落下。

“苏先生说笑了,”慕鹤堂摆了摆手,示意他别紧张,“忠心是靠时间检验的,不是靠猜忌。”

这次密谈从一开始就是为苏云量身定制的陷阱:从他所经之事到他身边之人,北燕知根知底。所幸,苏云没有让北燕好处占尽。

至少他知道该怎样防一手北燕的奸计,至少他知道楚州即将面临什么。

至少,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不得不承认,这场博弈,他还是落了下风。

慕鹤堂是个高明的对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高手间的推杯换盏,一着不慎,便是深渊万丈。

别过了慕鹤堂,苏云心事重重地走出茶楼,尽管他表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看上去游刃有余。回楚州府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他不知道楚州究竟被北燕渗透到了何种程度。他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取得慕鹤堂的信任。

从他见到慕鹤堂的那一刻起,命运真正开始收网。

恢复更新!(国庆期间还是日更吧,不然节后又开始忙了……[爆哭])

——————小剧场——————(三年前)

祁宁眼睁睁看着苏云从院墙翻进来

祁宁:“你这是……”

苏云(坏笑版):“来找你喝酒。”

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罐子。

祁宁:“我今夜还有公务要处理,明日一早还要去城防那边看看,明日中午……”

(苏云内心OS:停停停,你说得我头疼。)

苏云用手指点在祁宁嘴上道:“祁府君如此忙碌,也得需要些闲时来调整调整。”

祁宁(内心纠结版):“歇息一会儿自然是好的,酒还是不喝了 。”

(苏云:我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苏云:“祁府君院里月色正美,不同我一起赏赏吗?”

祁宁点头,祁宁脸红,祁宁喜欢苏云(^_^)

(祁宁哪有心思赏月,一门心思全扑在身边青色的身影上了。)

结果就是苏云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喝着喝着就半倚半靠在了祁宁身上,一边笑着一边嘴里还喃喃念着:“绥安……绥安……你看那月亮好圆……好漂亮!”

绥安是祁宁的字。

苏云喝酒喝的周身发热,祁宁觉得自己一定也是被传染了,面红耳赤。

结果就是祁宁把苏云带回了自己的房间里然后给他脱了鞋盖好了被子让他睡了,自己坐在床边靠着椅子睡了一晚上。

祁宁其实什么都想干,但是他最后只是悄悄地亲了一下苏云的脸颊,那里有颗泪痣。

他有些孩子气地想,就这么带走这颗泪痣,再也不还给苏云了。

——————小剧场完——————

(大概就是弥补一下苏云人格的空缺:他这个人其实很复杂,但是这里是他有点任性的一面。这不是苏云ooc了,这是他更完整的证明。)

感谢观看,大家晚安[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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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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