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欲弦径直跨过屋脊，抬脚磨蹭般地把几块不太稳当的瓦片踢了下去。瓦片顺着倾斜的屋顶滑落，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略微有些刺耳。
崔青逸刚进屋没多久就皱着眉又折返回来，一边嘀咕屋里闷得慌，一边迎着微凉的夜风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惬意地舒展了好一会筋骨。栖欲弦原地盘膝坐下，没搭理兀自享受的崔青逸，正思索着些什么，崔青逸却又趿拉着脚步凑上来，不要脸地在栖欲弦身侧坐下。
月光一路铺展开去，栖欲弦手里捏着一小片边缘锋利的碎瓦，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粗糙的断面。
“今晚呢，也算我不对，扰了你的清净。”相对无言许久，崔青逸突然开口道，“要不这样？你心里憋着什么，通通敞开了问，我今天心情还算凑合，捡几个能答的告诉你。”
栖欲弦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盯着崔青逸那幅纡尊降贵的样子，嘴唇动了动。
“真是稀奇，你还会道歉。”栖欲弦终于开口，“不过崔二公子，你这自揽责任的语气，听着可没什么诚意。”
“诚意？”崔青逸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回道：“栖公子，你可得好好想想我是谁。我崔青逸开口应允的事，无论是大是小，分量几何，你该掂量清楚。”
栖欲弦沉默了。
崔青逸这话虽然狂妄，却并非虚言。北阳崔氏的名头不小，他既然敢如此放言，其分量确实远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能比的。
过了片刻，栖欲弦将手里那片碎瓦丢开，抬起眼，正迎上崔青逸带着审视的目光。
“好。”他开口，“第一个问题，之前那趟货，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一批从南边来的稀罕矿石，里头掺了点别的东西而已。至于是什么，你没必要知道。”崔青逸答得随意。
栖欲弦心头一动：“第二，你为何在此？”
“闲逛呗。”崔青逸一脸理所当然，语气轻松。“北边待腻了，听说南边景不错，这不就溜达过来了。”
“第三，”栖欲弦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今夜你找上我，真的只是凑巧？”
崔青逸沉默了一瞬，随即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栖公子，有时候太聪明，很容易被人忌惮。”他没有直接否认，也并未直接承认，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让栖欲弦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些。
“最后一个问题。那日在官道，你为何要扮作管事？以你的身份，光明正大出面也无甚不可，何须做到如此地步？”
“好玩啊。”崔青逸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中闪烁着得逞的光芒。“看你们一个个紧张兮兮的，尤其是你，那眼神，啧啧，差点就把废物俩字刻我脑门上了，多有意思啊，比直接亮明身份，听一堆无趣的奉承话有趣多了。”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了点戏谑：“再说了，真亮明身份，那群傻子还敢来吗？那多没劲。”
纯粹出于恶趣味吗……栖欲弦无言以对。这理由与崔青逸的一贯的荒诞作风如出一辙，让人无法反驳。
他深吸了口气。
“你明明可以一开始就出手，又为何要等到最后？”栖欲弦目光灼灼。
崔青逸这回倒没有立刻回答，他枕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盯着夜空中稀薄的流云。
“因为麻烦啊。”他声音不高，“一群不入流的杂碎，让他们蹦跶一会又如何？等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再毫不留情地打碎他们的幻想……”他越说越幸灾乐祸，“而且，我总得给你点表现的机会吧？”
栖欲弦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早就隐约猜到答案会是这样，崔青逸评判事物的标准，大概只分有趣与无趣两种。
“问完了？”崔青逸侧过头看他。
栖欲弦低低应了一声。崔青逸目光重新投入夜色，有些探究地侧目：“你的剑……练多久了？”
他扫了眼栖欲弦覆着薄茧骨节分明的手，“那天看你那几招，架势是四平八稳，就是太正了，看着束手束脚的。”
栖欲弦无意识一蜷指尖，只抬起眼平静地反问：“那你呢？”
“我什么？”
“你的剑。”栖欲弦盯着他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你的剑法，只求一个快字？”
“快？”崔青逸低声重复，似乎思索了片刻，随后坦率地开口：“杀人的利器而已，能一剑解决，何必用两剑？能省一份力，又何必多耗一分神？我可没兴趣折磨一群废物，倒不如给个痛快，起码仁慈。”他侧过头，眼中清晰映出远处明灭摇晃的微弱灯火，其中却并无一丝暖意。
“不过嘛，之故，你问了这么多，似乎漏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栖欲弦蹙了蹙眉。崔青逸撑着身子挪过来，有些挪揄地道：“既然你的表字我已记住，那么公平起见，我的表字，你也合该知晓。我字应流。应许人间第一流之应流。”
他话里依旧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倨傲，仿佛这嚣张的七个字并非期许，而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当真是狂妄到了骨子里，却偏让人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北阳崔氏嫡次子，天资卓绝，剑术通神，虽放浪形骸，但他确实有资格如此自诩。
栖欲弦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最终却归于一片沉寂。
他只是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极淡的应了一声。
崔青逸的笑在黑夜里无声绽开，面上带着纯粹的愉悦。
他似乎格外喜欢这种不卑不亢的反应。点到为止，在他看来远比那些或谄媚，或惊惧，或故作清高的嘴脸，顺眼得多。
屋顶的夜风带着凉意，远处房屋的轮廓愈发模糊，远远看去只剩几点寥落的灯火。
“你方才那句……”栖欲弦忽然开口。崔青逸偏过头，发出了个疑问的音节。
“方才，和苑潭碰上时，你那一句。”栖欲弦补充道，“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啊。”崔青逸声音懒洋洋的，“就……突然想起来一句酸词，信口胡诌看他反应的呗。”
栖欲弦没接这茬，只静静地看着他模糊的轮廓。崔青逸见他不为所动，似乎觉得无趣，耸了耸肩：“还能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应个景呗。”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栖欲弦语气平淡。
“想知道啊？”崔青逸面色不变，只斜着眼去瞧他，“之故啊，你今晚尽想着从我这里套情报，总得拿些什么来换换吧？”
栖欲弦想也不想地开口：“用你我同路，换你一句真心的实在话。”
崔青逸嗤笑一声：“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栖欲弦盯着他：“我知道你不止是路过同川，找我也并非什么缘分巧合，你对我感兴趣，我给你光明正大探究的机会，不够么？”
“光明正大……”崔青逸低低重复了一遍，满不在乎地勾了勾嘴角。
“好啊，我答应你。我此行经过同川，确实并非游山玩水，而是……”他顿了一下，“来找我妹妹。”
“崔凌净……你妹妹，很能惹麻烦？”
“她啊。”崔青逸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水光，面上突然浮起一丝明显的不耐，“还行吧，跟我差不多。就是眼光差些，老看上些……”
他卡壳了一下，皱着眉想了想，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不上道的东西。鬼知道她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勾栏瓦肆里听曲，还是又钻进了哪个赌坊里搅混水，留下个模棱两可的暗号，人跑得影子都没了，让我这个当哥的跟个傻子似的满城乱转。”
栖欲弦听着他这番话，心中了然。
“找到了？”栖欲弦问道。
“找？”崔青逸满脸嘲弄，“找她？费那劲干嘛？玩够了，捅了篓子，她自然会自己回来，或者……滚到大哥面前诉苦。”他语气笃定，带着对自家妹妹行事作风的了如指掌。“我也就是闲得慌……顺便看看热闹。”
一阵更强的夜风掠过屋顶，吹得二人衣袂翻飞。栖欲弦没接话，只蜷着身子坐着。
“行了，乏了。”崔青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眉宇间那点张扬锐利被困倦之色冲淡不少。他撑着膝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看着不似作伪。
“下去眯会，天亮还得赶路。”崔青逸居高临下地瞥了依旧安静坐在原处的栖欲弦一眼，没等栖欲弦回应，他就自顾自地转过身，沿着屋脊一步一步往外走，背影在沉沉的夜色中竟还显出几分单薄。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一路，栖欲弦看着他足尖一点，旋即屋内便传来了靴底落地的轻响。
直到屋内彻底安静下去，他才缓缓起身，拂去衣袍上沾染的微尘，也无声无息地翻入窗内。
屋内依旧昏暗，火苗在灯盏里苟延残喘，将周遭染出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崔青逸已经拿了新的杯子又续上了一盏热茶，抬头悠闲问道：“你明日打算去往何处？”
栖欲弦脱了沾了寒气的外袍，平静道：“城内柳氏千金在比武招亲，我去观摩一番，看看武艺会不会有所精进。”
崔青逸听了个开头还当他对那柳氏千金起了念头，听到后头竟是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莫名的笑来：“你武痴啊？”
栖欲弦矢口否认：“非也。”
崔青逸没再接话，他将那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卸力般躺倒在了床榻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栖欲弦轻轻掩上窗户，隔绝了外面渐起的微弱天光。他走回桌边，拖过一张略矮的凳子，正对着床铺坐下。
“你在同川……不会是巧合。”床上传来崔青逸闷闷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栖欲弦张了张嘴，没有立刻回答。
“一个人……”他最终低低开口，“一个故人。可能知道点旧事，我来问清楚。”
他这话说得和崔青逸之前一样么模糊不清。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床上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呵……旧事……找到了，也未必是好事。”
不知是困意上涌还是懒得开口，总之对方没再继续追问。
“崔青逸。”他声音很轻，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真的睡着。
崔青逸面上带着几乎无害的平静，衣袍下摆随意地搭在床沿，连呼吸声都没停顿一下。
栖欲弦站起身，俯视着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油将尽的灯盏里挣扎，映得他眼底光影明灭不定。
片刻后，他伸出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捻住了那根烧得焦黑的灯芯。
指尖传来灼热的刺痛感，很轻微。
他轻轻一捻。
“嗤——”
一声极其微弱的轻响伴随着最后一缕白烟升起，那点光源瞬间熄灭，周遭又变成了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窗外隐约透进的天光显得愈加遥远。所有的疑虑和猜测，还有他频繁试探的话语，都随着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彻底消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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