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崔青逸一拍栖欲弦的肩膀，脸上挂着看透一切的笑，“之故，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之前不是说这柳家剑法值得一观？还说什么……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故意学着栖欲弦文绉绉的语气，“怎么，现在人多了，就想打退堂鼓了？”
栖欲弦直起身，颇有些无奈道：“人太多，挤过去也未必看得真切。”
“挤？”崔青逸朗笑一声，眼中闪着狡诈的光，“你这想法就落了下乘了，看高手过招，自然要占最好的位置——”
说着，他直接抓向栖欲弦的左手，意图不言而喻。
崔青逸手指即将扣实栖欲弦手腕的瞬间，栖欲弦眉头微皱，下意识抽手闪躲，“左手有旧疾，不便着力，换一边。”
崔青逸脸上笑容更盛，话里却带了些调侃：“啧，你这毛病还真不少。”
他动作一变，直接揽住栖欲弦的肩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后腰穴位。栖欲弦只觉得右半边身体一麻，一股沛然柔劲自崔青逸掌心传来。
他暗骂这混蛋手法刁钻，却又因是自己要求他换一边而无法发作，只能低声斥道：“崔青逸！”
“站稳喽。”
崔青逸置若罔闻，足尖一点，两人身形骤然拔地而起，稳稳落在那云来居二楼廊外。云来居二层有着延伸出来的平台，崔青逸踏着栏杆便跃入了楼内，丝毫不在意旁人或讶异或惊恐的目光。崔青逸刚一松手，栖欲弦立刻运气冲开穴位，踉跄站稳，脸色发青地瞪着他。
二层都是隔了屏风的雅间，崔青逸这一举动引得不少人瞠目结舌，余下无动于衷的也不难猜出，基本便是见怪不怪的江湖中人了。
栖欲弦听见身后有人不满地低声议论：“又是那劳什子江湖人了！成日便是如此这般……”
崔青逸拉着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往墙上一靠：“不过，于你而言，那些不过泛泛之辈，实在没什么好参悟的。”
栖欲弦默默整了整乱掉的鬓发，挪了挪左手手腕上的护腕。
崔青逸大喇喇往雅座一靠，也没问栖欲弦有没有忌口，豪放地一扬手：“小二，挑你们拿手的上几样，再来壶上好的碧螺春！”
小二应声而去，很快，几碟精致的点心小菜和一壶香气四溢的清茶便摆了上来。崔青逸抬手斟上两壶，氤氲的热气稍稍缓和了栖欲弦的面色。
崔青逸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难寻的探究：“说起来，之故，我当年，一直有个疑问。”
栖欲弦抬眸看他。
“几年前，九闻阁在江湖里名头正盛时，锦流花亲自出面招揽你，客卿身份何等尊荣殊贵，江湖多少人求之不得。”崔青逸放下茶杯，目光灼灼，“你……为何拒绝了？”
栖欲弦移开目光：“客卿之位再显赫，终究是依附他人。若旁人提起栖欲弦三字，第一想起的只能是‘九闻阁客卿’这个身份……”他顿了顿，默默收回目光，“终归不妥。”
崔青逸微微一怔，旋即轻笑出声：“之故啊……你这性子，果然还是这般……不合时宜的硬气。”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但更多的还是那份再寻常不过的玩味。“只是，这江湖之大，独木难支啊。”
栖欲弦：“……你为何突然提起这许多年前的旧事？分明都过去了。”
崔青逸微一挑眉：“那自是因为我与九闻阁有些渊源。”
他目光有些晦暗。能让崔青逸这般万事不萦于怀的人露出这种表情，这段渊源恐怕相当有分量。
栖欲弦夹了一筷子笋，咽下后头也不抬地答道：“既是不快往事，那便莫提。徒增不快反倒扫了兴致。况且，你与它纵有再大的渊源也与我无关，你我萍水相逢，是你执意要与我同路。”
崔青逸一愣，旋即又恢复了先前有些懒散的模样，方才的不快顷刻间荡然无存。
小二捧着账单在桌边站定，崔青逸掂量钱袋的功夫，栖欲弦眼角余光一瞥，只见临窗角落一人深深埋头，几乎整张脸都凑到了桌面那幅边缘磨损的图纸上，几缕碎发垂落在额侧遮挡了小半视线，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他食指指尖蘸着杯中的茶水，在桌面上勾勾画画着什么，全程眼都没抬一下。
栖欲弦眉头一跳。
苑潭……在这里。
是碰巧来用膳，还是为了朝廷的命令，又或者……单纯是为了等易寒沧？
栖欲弦略一踌躇，出于礼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态，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在距离桌子两步处站定，微微躬身后拱了拱手：“苑府主。”
苑潭穿着一身细看染了不少尘灰的黑衣，衣襟还有几道新鲜的墨渍。他对栖欲弦的问候置若罔闻，过了足足三四息，他蘸着茶水的指尖才猛地停住，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地在空中飘了片刻，最后才勉强落在了栖欲弦脸上。
他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之故。”
苑潭一幅半梦半醒的样子，栖欲弦正打算告退，苑潭那双仿佛蒙着薄雾的眼睛倏然清晰了几分，眼神也不飘了，直直地看向栖欲弦，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你来的路上，”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在栖欲弦面上扫过，带着一种审视般的漠然。“可曾遇到过易二？”
栖欲弦一滞。
说见过？以苑潭这种绝对追求效率的性子，必然会追问细节。
他扭过头：“……府主找易二有事？我不曾见过。”
仿佛是为了增加可信度，他极其自然地补充道：“我从城西过来，走的不是官道。”
苑潭哦了一声，声音拖得有点长，似乎也无兴趣深究下去，只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府主，”栖欲弦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您这衣裳……沾了不少灰，确实该换了，还是不要把易二往日的劝告当耳旁风才是。”
易寒沧曾不止一次抱怨过苑潭的不修边幅，说府主大人能把一件新袍子半天穿成抹布，劝他勤换洗的话都被他淡淡回绝。
苑潭勾画的动作连停顿都没有：“我日常免不了秽物沾身，换了……还是脏。”他掸了掸衣角的灰，“所以我才不喜欢穿浅色的衣裳，满身细细碎碎的，多埋汰。”
……细细碎碎又是什么奇妙的形容词？
他话里话外充满了自己对“换衣服”这件事效率低下的嫌弃和对自己弄脏衣服频率之高的坦然。栖欲弦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易寒沧那家伙……平日里对着苑潭念叨这些的时候，想必也是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吧。那也怪不得他天天抱怨。
栖欲弦再次拱手，话里多了些认命的味道：“不打扰府主雅兴，告辞。”
话落，他转过身，步履比来时似乎沉重了几分。
快步回到崔青逸身边，崔青逸用筷子隔空点了点一碟小菜：“之故聪慧。”
栖欲弦看着很从容，“当时我看他身着水色长衫，夜风吹过又闻到一丝极其特殊的冷香，比寻常梅花还更清冽些，这种香……我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九闻阁的温束斐。你可曾听过他的名头？就算没有，也该知道他一笑掩千面的本事，就是不知他为何他束手束脚，行为颇为反常。”
“擅易容之人，向来行踪诡谜莫测，从来只有他戏耍别人，何曾有过束手束脚的时候？”
栖欲弦肯定地点点头：“他若真想隐藏，谁能发现？可他偏偏穿着标志性的衣服，带着标志性的香气，还光明正大地现身顶替别人的身份……”
崔青逸慢悠悠喝了一口茶：“以他的本事，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有锦流花的名号替他挡着，何人敢冒着被私下处理的风险伤九闻阁的人？朝廷不管江湖事，这死了，可是没人替他喊冤的。”
“那他……”
“铛！铛！”
急促而响亮的铜锣声再次响起，有人大声喝：“吉时已到——”
擂台后方装饰华丽的锦帘被缓缓掀开，率先撩开帘子踏出的，却非那柳家小姐，而是一位身着劲装、身姿挺拔的女子。
她每一步都带着张扬的自信，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柄窄长的长剑，手腕清抖，挽出一朵凌厉的剑花，剑身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阵清越的嗡鸣。
她一剑舞罢，大步迈至擂台中央，剑尖斜指地面，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扫视台下，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的笑意。
“在下盛扶风，柳小姐贴身侍卫！”她将贴身侍卫四字咬得格外清晰响亮，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今日这招亲的擂台，便由在下先行守擂！哪位英雄好汉想求得我家小姐青睐，还得先问过我手中这把剑答不答应！”
她带着**裸的挑衅环视全场，惹得人群一阵更大的哗然和议论。
这柳小姐又并非不会武功，侍卫守擂已是稀奇，还是个用剑的女侍卫，如此嚣张！
就在这议论纷纷之际，盛扶风身后，掀开一半的锦帘再次被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挑开。
柳池初一袭月白素雅长裙款款走出，并未走向擂台，而是在擂台后方雅座中安然落座。灯火映照着她清雅面容，眸中似有秋水凝波，唇角噙着温婉笑意，坐姿端庄，气质沉静如水。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最后落在执剑而立的盛扶风身上，带着全然的信任点了点头。
盛扶风朗笑一声，战意更胜，剑尖直指台下：“谁来赐教？！”
“我来！”
第一位持刀的大汉怒吼着冲上台，刀光一闪而过，盛扶风不退反进，剑尖精准无比地点在对方刀身侧面，一股巧劲将对方长刀一拨，刀势瞬间走偏。盛扶风身随剑走，剑身在对方手腕上狠狠一拍，大汉痛呼一声，长刀脱手，被盛扶风一脚踹下擂台！
“承让！”盛扶风收剑而立，气息平稳。
第二位使枪的青年枪出如龙，盛扶风抓住对方一枪未中回防不及的空隙，剑身贴着枪杆滑过，剑柄重重敲在对方肋下，青年闷哼一声，捂着肋部踉跄后退，被盛扶风剑尖虚指咽喉，只得认输。
第三位高手下盘稳固，盛扶风剑光如织，对方拳脚虽带着破空之势而来，却难以突破这层绵密的剑网。盛扶风一个侧身，寻得破绽，迅速点向对方穴位，对方攻势一顿，被盛扶风一记扫堂腿应声放倒。
挑战者络绎不绝，刀枪剑戟十八般功夫，竟无一人能在她手下走过二十招。盛扶风所使的并非柳家剑法，却也招式利落，攻守转换自如，轻灵与狠辣兼有。每次取胜后，她都状似无意地扫过端坐的柳池初，嘴角噙着一抹带着得意与邀功意味的笑容。
柳池初始终端坐，神色平静无波，却也时常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
“好剑法。”栖欲弦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崔青逸笑着开口：“这柳叶沾衣、随风扶柳的意境，刚柔并济的劲道，实在是妙啊。这姑娘的剑术，与你那平和的路数不同，走的是险、奇、快的路子，但根基扎实，杀伐果断……如何，这趟没白来吧？”
栖欲弦颔首：“的确，不过柳家……”
他话音未落，人群当中步出一个青年，约莫二十三四岁，身量颇高，同样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面容俊朗，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快步迈至擂台中央，对着盛扶风朗声道：“在下林昭，江湖散人一个，自小痴迷剑道，四处寻访名师不成，只能自己瞎琢磨些野路子！”他拍了拍腰间那柄样式普通的长剑，笑容坦荡，“今日路过此地观摩许久，见盛姑娘剑法实在精妙，忍不住上台讨教几招！输赢无所谓，就想看看这自己琢磨的功夫，在真正的行家面前能过几招。姑娘，请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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