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琅被制住穴道,此刻听到这字字诛心的嘲讽,脸色由青转白,嘴唇翕动,却未有丝毫怒色。
“林昭”慢悠悠端起冷酒抿了一口,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早劝过师兄……师尊给根骨头……就眼巴巴地摇着尾巴去接,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师尊又给你派了什么不得了的重任,让你连这等明显送死的活都敢应下?他老人家动动嘴皮子,你就得跑断腿,连狗都没这么使唤的。”
李江琅面上浮现出深深的疲惫,万千思绪,最终只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
“这下好了,现世报来得快吧,非要趟这趟浑水。师兄,要我说,安生点不好么?何必把自己折腾得像条……咳,像条疲于奔命的……嗯?”
他故意把话留半截,尾音上扬。李江琅抬眼,面色依旧平静。
“楚师弟。”他话里满是自嘲,“师尊于我有再造之恩。这幅残躯……除了奔波卖命,证明自己尚有些许价值,还能做些什么?”
“林昭”,亦或是楚昭嗤笑一声,酒杯重重搁在桌上,像是听见什么极好笑的事般恨铁不成钢地笑起来:“价值……师兄,你这份忠心,当真是感天动地……愚不可及。”
端木千秋目光锁在李江琅脸上,面上嘲弄更甚:“白双央就教你这点微末伎俩,也敢来觊觎这剑?五百两?呵。买你师尊一条命还差不多。”
李江琅垂下眼,他低叹一声:“端木楼主教训的是。李某……愧对师门。”
话音未落,他被点了穴位软软垂下的左手忽然猛地一抖——
“噗!”
一大簇细腻的粉末瞬间自他袖中爆开,范围不大,却正正好好在几人间弥漫开来。
端木千秋反应极快,屏息闭目后退几步,,袖袍一拂将大部分粉末震开,程颢翎却非但不避,反倒如清风拂面般抽了抽鼻子,惹得肩头那只鸩鸟也歪了歪头。
陶朋依旧裹着大氅,面上依旧带着那抹病弱的笑容散去,他那副幻化得和“陶儒”有五分相似的面庞眨眼间变换,露出原本的模样——温束斐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其不悦的弧度,一声不吭地退到了墙边,掀起大氅领口捂住了口鼻。
栖欲弦闷哼一声,那股强烈的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眼前一黑,膝盖一软瘫软下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崔青逸下意识伸手扶住他,右手闪电般按上腰间剑柄——
“铮!”
一声清越剑鸣破空而出,崔青逸终于拔剑出鞘,剑光映着雨夜摇曳灯火,如秋水寒泓,一剑挥散残存的毒粉,一阵与他平日气势截然不同的森然锐气直直逼向李江琅而去。
李江琅只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仍懒洋洋伏在桌面上饮酒的楚昭,眼中复杂之色难掩,足尖一点,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的叹息。
“身不由己,诸位,得罪了。”
栖欲弦被崔青逸半拢在怀中,那瞬间爆发出的强大内力震得他头都有些痛。
崔青逸在他面前总是那幅世家公子吊儿郎当的纨绔样,以至于他一直忽略了崔青逸的武功修为如此之高。
“走。”崔青逸低低开口,长剑归鞘,手臂用力,半抱着栖欲弦推开一扇半毁的窗户,身形掠入茫茫雨幕之中。
楚昭拈着那方帕子,看着李江琅消失的方向和抽身离去的二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寡淡的嘲弄。
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又斟上一杯酒,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某位已然离去的故人。
“师兄慢走……这雨,怕是要下整夜了。”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倒扣于桌面,裹紧了袄子。
雨声敲打着窗沿,崔青逸双指搭上他腕间检查脉象,蹙眉道:“好阴险的毒……”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看不清成色的药丸塞入栖欲弦口中:“先压着,解药得费些功夫。”
栖欲弦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下那枚药丸,那股令人窒息的麻痹感稍有缓解,但一阵接着一阵的无力感仍旧压不下去。
他盯着崔青逸和凝重的侧脸,心中复杂难言。
方才那一击……实在颠覆了他对崔青逸的单一印象。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探了进来,连带着肩头的鸩鸟也甩了甩羽毛上的水珠。
“崔师兄!”程颢翎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走进屋内,全然不顾自己一身水汽,“真是你啊!刚才我在酒楼看着就像!好些年没见了,师兄风采更胜往昔嘛!”
程颢翎自顾自说了半天,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正准备把鸟放飞出去时被崔青逸抬起了两边脚,干脆利落地掀了下去。
程颢翎惊呼一声,紧接的是一声重物落水的闷响。
“聒噪。”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显然是端木千秋的声音。“再鬼哭狼嚎,回去就滚去刑堂领鞭子。”
程颢翎的哀嚎和鸩鸟的扑腾声瞬间小了下去,只剩下委屈的嘟囔声。
周遭重归寂静,只有雨声。崔青逸面无表情地关上窗户,仿佛只是随手扔了个不要的东西下去。
房门再次被推开,一股冰冷的湿气涌入屋内,端木千秋站在门口,衣角滴着水,目光直勾勾望向崔青逸。
他双手抱胸,凝视崔青逸良久,最终缓缓开口:“本座今日……不杀你,也不杀他。”
“非是不能……亦非不敢。”他顿了顿,面上轻蔑却不似之前纯粹:“……我忙得很。宗门之耻之类的话我不会说,你好自为之。再出现在我面前,后果,你清楚。”
语毕,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猛地转过身,带着一股沉重的压抑甩手而去。
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楼下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端木千秋一如既往冷漠地开口:“穴位都解了你别给我装死。去,把你的鸟叫来,把这封信送给你师叔。告诉他,临江楼的回礼……不日便到。”
脚步声远去,屋内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崔青逸站在窗边,窗外惨淡的雨光映着半张脸,侧脸线条绷得死紧,似乎在极力克制些什么,僵硬不已。
栖欲弦半靠在床头,努力压□□内残存的麻痹感。他偏过头,崔青逸依旧眉眼低垂,面上笼罩着一层罕见的阴郁。
雨歇后裹着焦糊味的潮湿空气仿佛要渗进屋内,隐约的喧哗被隔绝在窗外,栖欲弦闷声咳了两声,蹙了蹙眉,随手扯过搭在椅背上的外衫利落披上,推门而出。
崔青逸现在心情很不好。他每次见到端木千秋,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的违和感。
或许是因为端木千秋有足够的底气可以随心所欲,又或许是因为他那种上位者特有的、带着考究与打量的眼神。
端木千秋如今的位置是夺来的,这不是什么秘密。强者为尊的道理大家都懂,若是能有下一个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地杀了端木千秋,向全天下昭告一山更比一山高,临江楼的其余弟子自然也会心甘情愿地供其差遣。
自他拜入临江楼起,端木千秋身边总有一位温和笑着的男子与他形影不离,他对外称是客卿,是知己,常常在庭中与那位所谓的客卿一坐便是一整天。崔青逸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九闻阁最上边的那位。江湖中的传闻真假参半,有关九闻阁和临江楼的传闻却几乎都是假的。个中缘由,恐怕也只有那两位当事人才清楚。
不回想还好,这一回想就带出了一堆不大美好的回忆。
比如,祁山。
祁山不是什么好地方。其间充斥着尸气、戾气、游魂等种种不祥之物,身为祁山之主的君不清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起码不是将其牌位供奉在家中可以招财进宝财源滚滚的那种。
崔青逸早年会见君不清,是在还未叛出临江楼之时。彼时门中长老看他长得清秀,平日也算乖巧听话,就让他奉师命捧着拜帖在山门恭候君不清,他站在门前足足从天光尚浅候到日薄西山,连在阶下打扫卫生的外门弟子都拎着扫帚回来了,君不清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其实按理来说拜帖这东西是需要送到人家府上的,但是祁山外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阵法,一不小心走错路就会直接死无全尸,放眼整个江湖也没几个敢闯的。
山间薄烟掩住阶下晃动的人影,他护着拜帖,防止细雨晕了墨色。
雨越下越大,君不清撑着一把伞面有着凌乱泼墨的白色纸伞,腰间玉璧随着脚步叮当晃动作响,下摆像是盛了悠久岁月中世俗的惊涛骇浪,晕开的墨色中依稀可辨掺杂在杂乱草书中潦草题下的名句。
那时君不清还是一幅冷冷清清的模样,裹着大氅踏雨而来,双目微阖,看着很是从容。
他恭敬地躬身,双手递上拜帖,君不清却没有伸手,就这么站在他面前,任由他维持着这个姿势。
崔青逸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君不清半张脸埋在毛领里,见崔青逸抬头望向自己,他抬手把领子往下拉了拉,毫无感情地开口:“若我要收这拜帖,那日汝等门下弟子不顾性命闯我祁山之时我便会给几分薄面撤掉大阵。这拜帖我不收,那些家伙难道还能把我拒之门外?”
崔青逸低声附和,君不清没再理睬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宽大的袖袍拂过他冻得冰凉的双手,顺带拭去了留存在他手边将落未落的雨滴。
那时的君不清很符合年少的他对话本里那些世外高人的幻想,只可惜君不清现在和那些世外高人走了完全相反的路。不过,现在见到他,他还是那副双目微阖的从容模样,倒是从未见过他流露出多余的情绪。
栖欲弦甫一踏入客栈后院,眼前的景象便让他脚步一顿。
院中景象颇为诡异,火势在客栈另一侧蔓延,火光将不大的院子映得通明,人影错落。
李江琅静静伫立着,身后温束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显然被制住了穴道,无法动弹。
温束斐身旁,楚昭歪歪斜斜地倚着廊柱,苍白病容在火光映照下近乎透明。
他懒洋洋掀起眼皮,嗤笑道:“呵……师兄好本事,抓个探子都能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端木千秋站在院中央,手里握着柄展开的折扇,扇面素白,此刻却沾染了刺目的暗红,扇尖正滴滴哒哒地往下滴着粘稠的血,殷红的血珠砸落地面,点点晕开。栖欲弦顺着端木千秋的握扇的手往上看,只见他的右肩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痕,鲜血洇湿了半边衣裳,远看几乎要和他身后的熊熊大火融为一体。
这绝非在场任何一人所能造成,只能是他自己动的手。
当事人临江楼主就这么漠然地站在那,就像是昨日酒楼里场景的再现,谁都没有动。
屋后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声,一群人惊惶叫着着从后院往外跑,栖欲弦站在李江琅和端木千秋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江琅有些警惕地盯着他:“怎么又是你?”
栖欲弦:“我还想问呢,怎么又……”
“无关紧要的寒暄先打住。我懒得管你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李江琅,你莫名其妙地跟了我一路,刚把我拦在这里就开始跟别人叙旧?”端木千秋有些不悦地打断了他。栖欲弦很识趣地住了嘴,却听后院的方向传来了几声轻笑。
“我说,端木。”那人浅笑着穿过火场踱到了端木千秋面前,若无其事地扶上了他的肩膀。他毫不在意地瞟了一眼跪在地上面色如常的温束斐,面色非但未改,反倒是像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轻轻啧了一声。
“怎么回事,稀客啊。李公子,好久不见。”那人面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看你平日里你总在我眼皮子底下晃荡,还以为白宗主手下能使唤的,就李公子一个像样些的。看不出来李公子还有如此本事,身手竟也这般不错。”
端木千秋蹙着眉打断他:“这里没你的事。”
那人闻言也不恼,低笑出声,慢悠悠地后退两步,下摆微晃,恰好避开一滴从扇尖坠落的血珠。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端木千秋染血的肩头:“知道我来做什么?本座专程来寻你啊。端木楼主真是好大的威风,受了伤还惦记着赶人?不过……”他拖长了调子,笑意盈盈,“以儆效尤把自己儆成这样?依本座看,你现在还是少动气、少动手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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