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目光流转,忽地落在站在一旁的栖欲弦身上:“这位公子瞧着面善,可曾见过?”
栖欲弦眉头一蹙,心下了然。他微微躬身,朝那人拱了拱手:“见过阁主。”
锦流花看起来很愉悦,面上带着玩味的笑:“别讨论我的事了,李公子看起来很着急啊。”
端木千秋顺着他的话头将手里滴血的扇子举到跟前:“这东西是你的?”
李江琅目光落在染血的扇面上,迎上端木千秋的目光,不卑不亢:“是。此乃师门信物,不慎遗失,还请楼主归还。”
端木千秋抬手就把扇子掷进了火里,末了还拍了拍手:“烧了。”
李江琅面上没有无半分波澜,依旧带着那股超乎寻常的平静,仿佛烧掉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
楚昭病怏怏地一歪身子,抬手用那方帕子掩住口鼻:“哈……师兄,吃饭的家伙都被人扬了,还是这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啊。”他拢了拢厚重的衣袖,眼中那抹熟悉的鄙夷又浮上来:“给人家当狗当得这般心安理得,骨头都被啃干净了还冲人家摇尾巴,也算独一份了。”
李江琅置若罔闻,只是眼底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迷茫似乎更深了些。
端木千秋无所谓地摊摊手:“你不是说俯清溪在我身上吗?给我安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行?旁人到时听了怕不是要笑得直不起腰,说堂堂临江楼如今也已虎落平阳,让人踩着头叫嚣都不敢还手,胡言乱语惑众,就得给我付出代价。”
端木千秋拉长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朝着锦流花微微侧目:“查出来了?”
“自然。”锦流花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终落回端木千秋肩头那道刺目的伤痕,状若无意地提起:“说起来……方才听门下弟子提道到此事牵连祁山,倒让本座想起件旧事。”
锦流花脚下微动,素净的衣摆堪堪擦过带着湿意的青石板路。“七年前,宫廷有个姓尹的药师屡屡往祁山跑,祁山哪能是好地方啊,他那时对陛下的说辞是‘招揽传闻中软硬不吃的祁山之主到宫中为圣上炼制长生不老药’,结果呢?”他轻笑一声,带着些嘲讽的意味。“有次一去五六天,无功而返,败兴而归,只字不提君不清,只说是寻药去了。”
栖欲弦迟疑着开口:“那尹青木寻的究竟是……”
锦流花却一摆手截断了栖欲弦的话头,转身朝向依旧跪得笔直面无表情的温束斐,对着栖欲弦笑道:“栖公子何必舍近求远?这情报是他亲身换来的,这其中的细节,让他说给你听岂不是更清楚?”
李江琅转身准备给他解开穴道,只见温束斐缓缓抬起头,那张一向缺乏表情的脸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兄长。你记起我了?”
李江琅身形一僵,温束斐从容地站起身,缓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一丝不苟地拍去了自己衣袍下摆的沙石,仿佛刚才那声石破天惊的兄长从未出口。
他如汇报公务般一板一眼地开口:“尹青木虽未能请动君不清,但朝廷后来还是批了两块特制的令牌,理由也冠冕堂皇:祁山内确实有珍稀草药,而君不清对此……默许了。”温束斐语调极其细微地起伏了一下,“其中一块令牌,一直由太医院保管,用于定期采药。而另一块……在七年前尹青木最后一次无功而返后不久,便不知所踪。彼时朝中局势复杂,需要处心积虑的事情太多,且另一块存放在太医院的令牌并无异样,短期内也无人上书朝先帝要这令牌,也就无一人发现。”
他不给众人太多消化时间,象征性的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开口:“几日前,朝廷发出海捕密令,委托千机府全力缉拿一人——至于那特征,想必我也不必重复。罪名,即是窃取这最后一块进出祁山的玄铁令牌。千机副手为此专门赶回来了啊,这可是大事。”
锦流花笑意盈盈地听着,只不动声色地转向端木千秋,低声道:“此处非议事之所,有些事该回门中细论。”
端木千秋冷哼一声,右肩伤口在火光下显得愈发狰狞。他斜睨一眼在场众人,顺着话头转过身:“此处污秽,随我走。”
锦流花紧随其后,经过温束斐身侧时,他脚步微顿,却并未回头,只轻飘飘丢下一句:“此间事了,打道回府。”
后者立刻垂首,快步跟上二人离开的步伐。
火势似乎被控制住了,残壁断垣冒着青烟,湿漉漉的水汽混合着焦糊味弥漫在周围。
李江琅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刚想开口,楚昭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省省吧师兄,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回去怎么和师尊交代你那扇子的事?”他乜着李江琅,“或者……想想怎么把祁山那块烫手的令牌弄回来,将功补过?我看你挺擅长给别人当狗的,不如去千机府门口摇摇尾巴试试?”
李江琅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最终还是轻叹口气,缓缓收回,面上依旧没有任何愠怒之色,还是那幅惯见的疲惫和木然。
他转身,对楚昭低声道:“师弟,走吧。”
楚昭撇撇嘴,正准备跟着李江琅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门旁,抱剑而立,缄默不语,气息内敛,周身却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不如端木千秋那般外显,却更加深沉难测。
那弟子面容年轻,眉宇间却无半分跳脱之色。栖欲弦原本还在思索,觉得这弟子他当年与九闻阁临江楼交集颇多时似乎有过几面之缘,只是记不真切,不太敢认。现在看他腰间令牌上那单一个澄字,其身份也不必继续推敲。
临江楼既受雇于人做这双手染血的买卖,其弟子也不宜以真面目行于光天化日之下。不过话虽如此,这令牌上的代号也形同虚设,毕竟露面露得多了,再怎么样也瞒不住底细。但端木千秋自己似乎也没想着怎么瞒,不知意在延续临江楼原本的规矩还是为何。又或者,大抵……只是为了取个顺口些的称呼?
他后退半步,只见那人粗粗扫过院中狼藉,视线在李江琅和楚昭身上停留一瞬,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刻板腔调开口:“官家地界,纵火行凶,伤及楼主。按楼规,当缚其手足,押入地牢,待楼主发落。”
易清浊说的每一个字都四平八稳,李江琅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楚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歪着头,用那阵特有的腔调慢悠悠地开口:“哟,这是要关门放狗了?”他轻蔑地瞥了一眼易清浊,“火是谁放的,这伤又是谁砍的?你们楼主自己发疯砍自己,也要算在我们头上?小公子……你自己也说了这是官家地界,就算要抓,那也得衙门的捕快带着缉捕令来,再怎么也轮不到你们临江楼来管。怎么,你们那门规管天管地,还管得着别人看热闹?”
易清浊右手无声按上剑柄,姿态并不咄咄逼人,再次开口时却带了点替天行道的冠冕堂皇:“我临江楼自不会胡乱抓人,此举也是受衙门所托。至于其他,是非对错,自有楼主裁断。易某职责所在,只知擒拿疑犯,肃清门风,以正视听。二位,是自己束手,还是易某动手?”他往前踏了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陡然增强。
楚昭苍白的脸上浮起愠怒之色,张口欲骂,却被李江琅死死拦住。李江琅的目光从易清浊面上移开,扫向庭院角落。
那里有几个玄色劲装的弟子正在扑灭最后几处余火,动作利落,对这边的对峙视若无睹。这弟子并非孤身一人前来。
李江琅继续权衡,这面前之人一看便是个只认死理、执行力极强的硬骨头,纠缠下去没有好处,与他在此地硬拼,且不论胜算几何,更何况,此行横生枝节,他必须将消息带回,容不得此刻折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对着易清浊微微颔首,沙哑着开口:“易公子职责所在,李某明白,只是今日之事,实乃误会一场。火势起于意外,至于端木楼主之伤……非我等所愿,亦非我等所能为。若楼主有召,李某自当登门解释清楚。”
他姿态放得极低,话中暗喻却不言而喻——要审,也得端木千秋亲自来才行。
易清浊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似乎对这种讨价还价的行为极为不齿。他按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显然毫无转圜余地:“职责所在,只问结果。临江楼不讲前因,只讲规矩。”
他话里话外满是对门规近乎偏执的尊奉,楚昭极其不满地咂舌一声,看向李江琅的眼神充满着“你又怂了”和“果然如此”之意,但他也明白此刻不宜逞口舌之快,只微微绷紧了身体。
李江琅顿了顿,目光转向楚昭,难得的带着些命令的口吻:“师弟,我们走。”
说罢,不再去看那执剑的少年,转身往反方向走去,脚下步伐并不快,像是笃定他不会在背后出手。
楚昭狠狠地瞪了易清浊一眼,终究还是裹紧华服,脚步虚浮地跟了上去,嘴里犹自不甘地低声咒骂着些什么。
那弟子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他并未阻拦,只冷漠地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他才收回目光,转向那些正在清理火场的弟子,毫无波澜地开口:“清理干净,封锁此院,不得让无关人等擅入。”
弟子们齐声应下,手中动作更加麻利。易清浊连眼神都未分给他半个,方才气势汹汹显然只是冲那二人而来。只是不知为何……分明态度那般强硬,那二人离去时他却不出言阻拦?莫非他警告半天,是料定了这二人不会轻易服软,目的只是驱赶旁人而已?
庭院中只剩下水流冲刷焦木之声,栖欲弦无心再看这场闹剧,快步走向客房,熟门熟路地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将身上的灼气冲淡了些许。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崔青逸半躺半靠在宽大的长椅里,一条腿搭在凳上,另一条腿屈膝踩在地面,鞋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抬着。听见开门声,他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嘴角倏地向上勾起,方才离去时那幅心事重重的模样荡然无存。
“终于舍得回来了?”崔青逸嗓音恢复往日清亮,“怎么外头又是火又是血又是戏的,好不热闹。”
栖欲弦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内外一切声响。他顺势取过案上一杯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瞥了崔青逸一眼:“外头精彩纷呈,你倒是会躲。”
“啧,”崔青逸伸了个懒腰,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幸亏你走得快。那种一根筋的木头,看着就烦,还好你没和他讲道理。”
“热闹看完了,就早些歇息吧。”栖欲弦放下茶杯,“明日还要赶路。”
他径自吹灭了油灯,窗外只余清冷月光与隐约的雨水滴落声,他将外衫搭在屏风上,在黑暗中摸索着躺下。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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