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如墨,沉沉地压在黛色山峦之巅,似是宣纸上晕开的水墨。
金镶玉盯着手臂上翘起的黑痂,指尖刚轻轻一碰,细密的刺痛就顺着神经窜上来。她烦躁地把脸埋进枕头,闷声喊道:“素萍!”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素萍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她皱着眉头,像只炸毛的猫。“又疼了?”她在床边坐下,指尖轻柔地抚过金镶玉泛红的皮肤。金镶玉立刻顺势把整只手塞进她掌心,嘟囔道:“每日掉痂都这么疼,只有你陪着才好受些。”
“油嘴滑舌。”李素萍轻笑,揉了揉她黑痂外的其他皮肤,以缓释疼痛,“疼就不要随意走动了,你这两天老往外跑的…”
“我出去逛逛嘛…临安城我还从没来过呢~”
“少活动一些好。”
可午后,金镶玉却还是耐不住性子。她在屋子里转了三圈,突然推开窗,让五月的暖风卷着槐花香扑进屋内。
“我要出去走走!”她转头对李素萍说道,眼睛亮晶晶的,“闷在这儿伤口都要发霉了,出去晒晒太阳才好得快。”
李素萍立刻放下手中的绣活,眉心蹙起:“可化痂的时候最忌走动,万一裂开......”
“哎呀放心啦!”金镶玉凑过来,离她脸颊极近,“你看我都这么多天了,哪有那么娇气?出去透透气,说不定伤口好得更快。”她拉着李素萍的手晃了晃,眼底满是撒娇,“我就在附近转转,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李素萍望着她期盼的眼神,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她伸手替金镶玉整理好衣领,指尖在领口轻轻按了按:“早去早回,要是觉得疼......”
“知道啦~知道啦!”金镶玉笑着应道,转身就往门外走。可刚跨出门槛,又突然回头,冲李素萍眨了眨眼:“乖乖等我回来!”阳光落在她的笑脸上,竟让那因疼痛而苍白的艳丽面容都染上了几分俏皮。
李素萍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人啊,永远都让人又气又心疼。她转身去取药箱,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金镶玉常用的药,心里默默盘算着,等她回来得再熬些滋补的汤药。
暮夏的风卷着荒草掠过断壁残垣,金镶玉倚着破庙斑驳的朱漆柱,听着墙内若有若无的呜咽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腕的银镯,云栖立在三步开外,望着她凝视庙门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开口:"栈主,这几日您总往此处来......"
“你不觉得蹊跷?”金镶玉打断她的话,目光扫过满地碎砖间丛生的野蒿,“整日整夜哭哭啼啼,传得满城风雨。”她冷笑一声,耳垂银饰随着动作轻晃,“什么冤魂女鬼,我金镶玉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能吓住我的东西。”
云栖眉头微蹙,手按在剑柄上:“既如此,属下进去探个究竟?”
金镶玉没说话,绕着庙宇周围走了又走,红鞋碾碎枯枝的声响惊起几只麻雀,云栖又说:“栈主,您要自己进去?万一被人认出来…”金镶玉停在坍塌的后墙前,望着墙内倾斜的香火炉,“谁认出来?女鬼?”她话刚说话,那阵呜咽突然拔高,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哭喊,惊得云栖瞬间抽剑出鞘。
金镶玉却抬手按住她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温度比平日烫些——许是走动时牵动了伤口。她盯着墙内似有似无的黑影,“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去看看。”
金镶玉跨过腐朽的门槛,腐木的霉味混着野蒿气息扑面而来。忽有腥风裹着碎叶兜头砸下,她本能后仰,只听“嗖”地一声,一条沾满泥污的水袖擦着耳畔掠过,她快速闪身躲开。那水袖甩在柱子上发出清脆的啪响,她眉心顿时蹙起,再一看却见蛛网密布的殿堂空无一人,唯有断梁上悬着的褪色幡幔在无风自动。
“装神弄鬼。”她冷笑一声,迈着步子慢慢走近。
目光扫过斑驳的壁画——褪色的颜料里依稀可见判官执笔、厉鬼受刑的场景。供台上积着半寸厚的灰,正中端坐着尊手执笔薄的神像,怒目圆睁的面容被岁月啃噬得缺了半片金箔,左右两尊青面小鬼的獠牙上还挂着风干的蛛网,她这才抬头看清匾额上写着的三个字,
“海神庙。”
她随手扯下香案上残破的黄绸,擦拭着供桌灰尘,之后便裙摆一甩跨坐上供桌,翘着个二郎腿斜倚在神像膝边,绣着金线的红帕在指间翻飞。语气漫不经心:“躲够了?再不出来,姑奶奶可就拆了这破庙!”
回声在空荡荡的殿堂里打转,忽然,神像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金镶玉轻飘飘的看了过去,只见角落里缓缓转出个女人身影——那人一袭素白的紫领长衫沾满泥渍,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倒真像从壁画里走出来的冤魂。
金镶玉捏着红绢的指尖顿在半空,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绢子被她揉得发皱。女子素白的水袖拖在满是尘土的青石地上,紫领长衫的下摆浸着泥渍,额间编发中嵌着一朵蓝色银花,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的,好似从河里捞出一般,惨白小脸满是失魂落魄。
“哭够了?”她晃了晃红绢,绢角扫过神案积灰,惊起几只蛰伏的甲虫。女子闻声瑟缩着后退,水袖擦过地面,发出轻微声响。金镶玉眯眼打量着她,忽然想起外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冤魂女鬼”,不由得嗤笑一声:“装成这副模样,是想骗哪个过路的冤大头?”
女子猛地抬头,泪眼朦胧的双眼闪过一丝措意,下意识的挥动着水袖,庙堂漏下的光斑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睫毛上的泪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这副狼狈模样,在蛛网遍布的庙台背景下,倒真像戏文里唱的痴情怨鬼。金镶玉将红绢甩在掌心,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倒像是前几年在扬州看的《牡丹亭》,杜丽娘从画里走出来时,也是这般水袖蹁跹,只是少了眼下这滩泥渍。
金镶玉一个起身下了供桌,脚底刚落地便察觉到了异物,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张纸,那女子反应过来,来不及擦眼泪便想夺回,被金镶玉一个转身闪了过去,她哪里是金镶玉的对手,几个争夺回合下来累得气喘吁吁,最后放弃抵抗,而金镶玉也拿着那张信纸仔细研读起来。
金镶玉看着信,眉头紧锁,手里不由得将红绢揉出褶皱,只听着身后越发压抑的抽噎声,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猛地转身,把信纸甩得猎猎作响:“哭!就知道哭!你那男人要是听见,指不定在高门大院里搂着新欢笑你蠢呢!”
女子哭声陡然一滞,水袖下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缓缓转过身,素白的长衫在破庙里晃出一道凄清的影子,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像淬了冰:“你懂什么......”话音刚落,她突然抢过金镶玉手里的信笺,死死按在胸口,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
“我不懂?嘁!老娘才不想懂!”金镶玉挑眉,红鞋碾过供桌下的碎瓷片,“老娘要懂什么?懂你把脂粉钱省下来给他买笔墨?懂你夜夜替他缝补衣衫到三更?如今倒好了,人家金榜题名,转头就娶了尚书家的千金,你呢?你却躲在这破庙扮鬼吓唬人——”
“住口!”女子猛地后退,撞得身后小鬼像簌簌掉灰,“他说过会回来接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哽咽,水袖掩面时,指缝间渗出的泪水滴在信笺落款的朱砂印上,将那"魁"字晕染得模糊。
金镶玉看着她蜷缩在神台下的身影,突然想起多年前在大漠见过的一头孤狼——受了伤就躲进山洞舔舐伤口,旁人靠近便龇牙咧嘴,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孤苦。
她将红绢甩在供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要哭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个够,别在这儿碍眼。”身后的哭声似乎小了些,金镶玉没回头,只觉得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眼。她揉了揉发疼的手臂,想起李素萍今早与她说的“少动气”不由得低声骂了句——这破庙的晦气,比身上的伤痂还让人难受。
她忽地转头眼神不屑的盯着女子清瘦的背影,看她水袖掩面的模样,那背影在破败神台的光影里微微颤抖,像极了昨夜被风雨吹折的白芍药。她心里那点不耐烦突然软下来,语调带着无奈:“哎呀,哭吧哭吧,哭成个泪人也没人替你把那负心汉揪回来。”
女子没回头,哭声却低了些,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金镶玉踢开脚边半块残碑,红绢在指间绕了个圈,突然扬声喊道:“云栖!”
廊下应声闪出黑衣身影,云栖单膝跪地时,目光扫过女子狼狈的模样。金镶玉用红绢指了指那女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干脆:“带她去云掌柜那儿,从头到脚拾掇干净,安排在客栈住着。”
女子猛地回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你……”
金镶玉说完大步跨出门槛,阳光落在她发间银饰上,晃出细碎的光,“我叫金镶玉,龙门客栈的金镶玉。再哭哭啼啼的,别怪老娘把你那破信破袖子烧了。”
金镶玉摸了摸肚子,又抬头望了眼天边流云,想起李素萍今早熬的莲子羹,得赶紧回去,免得她夫子毛病又犯了念叨自己乱跑动了伤口。
她这么想着,耳边忽地轻飘飘传来女子气若游丝的声音,
“多谢金姑娘收留,我…我叫敫桂英。”
哦豁~我们英子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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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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