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喽啰高大的身躯,如同抽去脊骨的麻袋,轰然栽入泥泞,四肢抽搐几下,便寂然不动。
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身下泥洼,又被滂沱暴雨冲刷、稀释,洇成一片狰狞污浊的红褐。
天地间唯余雨幕的哗然与长河愈加愤怒的咆哮。
疤脸汉子与剩余两个喽啰,如遭雷殛,僵立当场。
脸上的凶狠瞬间被无边惊骇取代,眼珠死死钉在同伴泊泊冒血的脖颈,又猛地转向泥水中那个单薄身影。
封灵籁漠然视之,冷声如冰:“还不滚?欲试刀锋否?”
疤脸汉子喉结滚动,如咽烙铁,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
身旁喽啰面无人色,握棍的手抖若筛糠,雨水簌簌滚落。
泥地里,蜿蜒的血蛇混着雨水,在昏沉雨幕下妖异刺目。
“你……你……”疤脸汉子终于挤出声音,干涩嘶哑,全无平日狠戾。
他死死盯住封灵籁。
雨水冲刷着封灵籁脸上泥污,露出紧抿的唇角与冷峭下颌。她手中狭刀斜指泥地,刃口被雨水洗刷,寒芒吞吐,偶有惨白电光掠过,更添鬼气森森。
疤脸汉子心头剧震。
他闯荡半生,沾过血腥,深知眼前女子绝非等闲。其身法刀势,快如鬼魅,狠绝断魂。
自己这三条命,在她眼中怕真如草芥!
“点子扎手……扯呼!”他终于从牙缝挤出撤退令,声音带着不自知的颤抖。
他不敢再看封灵籁,更不敢瞥地上同伴死状,猛地挥手,率先踉跄后退,脚下泥泞几欲滑倒。
余下两喽啰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跟上,一人慌乱中踩入血洼,溅起暗红泥浆也顾不得,只恨离这女煞星不够远。
三道狼狈身影,顷刻被滂沱雨幕吞噬,消失在河岸芦苇深处。
剧烈的动作牵动周身伤口,锥心刺骨的剧痛排山倒海袭来。
封灵籁眼前阵阵发黑,握刀的手抑制不住地剧颤,几欲再次栽倒。
冰冷的刀柄是她唯一支撑。
她急促喘息,每一次都如撕裂。刀身上血水与雨水蜿蜒流下,对面粉衫姑娘惊疑的面容渐趋模糊……剧痛与眩晕彻底淹没了神智。
“哎!姑娘……”
*
几声清越鸟鸣,如玉珠落盘,穿透薄薄窗纸,轻轻叩醒了沉眠的意识。
封灵籁眼睫微颤,艰难掀开沉重的眼帘。
视线模糊,唯窗外熹微晨光勾勒出房梁古朴轮廓。
她费力眨眼,驱散迷雾。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钝痛与沉重感,如潮水般缓慢而清晰地漫涌四肢百骸。
心口那道伤处,更是传来撕裂般的锐痛,令她禁不住蹙紧眉头。
“吱呀——”木门轻启。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身着洗白淡绿布裙的小姑娘,簪着朵山野小花,端着氤氲热气的青瓷药碗,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
目光甫一触及床榻,正对上封灵籁那双初醒、犹带茫然痛楚的眼眸。
“呀!”小姑娘圆眸瞬间亮起,如点起两簇星火,满是纯粹的惊喜。
她几步凑到床边,声如林间新叶承露:“阿姊!你醒啦?太好啦!”
她小心翼翼放下药碗,弯下腰仔细端详封灵籁苍白面容,关切溢于言表,“感觉如何?身上疼得紧么?可有特别不适?渴不渴?饿不饿?”
连珠炮般的问题,裹着毫不作伪的担忧热忱。
淡淡的清苦药香随之弥漫。
封灵籁视线艰难聚焦,落进一双澄澈如溪、盛满纯粹欣喜的眸子里。那目光烫得她心口微缩,下意识欲避这毫无防备的关切。
“咳……”甫欲开口,喉头腥甜上涌,猛地侧头呛咳起来,牵动周身伤口,筋骨如遭重锤碾轧,心口撕裂剧痛炸开,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阿姊别急!别急!”绿裙小姑娘一惊,慌忙俯身,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手,笨拙而轻柔地拍抚她的背脊。
温热气息与少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驱散了血腥幻影,混乱的感知稍定。
封灵籁急促喘息,额角沁出细密冷汗,“水……”
“有!有!”小姑娘立时直身,麻利倒了半盏温水,却不直递。
她先用唇极快试了试杯沿温度,才小心托起封灵籁后颈,将杯沿凑近她干裂的唇,“慢些喝,阿姊,温的。”
温水润过灼喉,带来一丝微弱清明。
封灵籁借力靠回硬枕,目光扫过陋室:土墙茅顶,粗木桌凳,唯一的鲜活便是眼前少女。
“是你……救我?”她声音沙哑虚弱。
“是阿姊你救了我呀!”小姑娘圆脸绽笑,如山野花开,“就在河边,我穿粉衫子!阿姊忘了么?你赶跑那些畜牲,就昏了。我把你背回来的,可沉啦!我力气大吧?”
她眼中满是崇拜,“我叫云萝,阿姊唤我小萝就好。大夫说你伤得极重,要好生将养。阿姊放心,我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云萝叽喳如欢雀,端起那碗一直氤氲热气的药汤,黑褐汁液在粗瓷碗中微晃,苦涩愈浓。
“阿姊,该喝药了。”她吹吹碗沿热气,眼神殷切,“大夫说这药止痛生肌,就是极苦。喏,我偷偷藏了颗野莓干,喝完含一颗,就不苦啦!”
她从怀里摸出一颗小小的、干瘪的暗红果子,献宝似地托在掌心。
封灵籁看看药碗,又看看那颗透着山野酸涩的野莓干。
江湖险恶,入口之物本应万分警惕,然那眼神太过干净。
她沉默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粗粝碗壁与温热药汁。药汤入口,浓烈苦涩瞬间弥漫,刺激得胃腑翻腾。
她闭目,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硬生生压下翻涌。
“给!”云萝立时将野莓干塞入她口中。
一股微弱却带着山林气息的酸甜在舌尖化开,勉强冲淡蚀骨苦味。
封灵籁含住微酸的小果,目光扫过空空双手。
“我的刀呢?”声音低沉。
“哦!在呢在呢!”云萝忙指墙角一个旧布仔细包裹的长物,“我帮你收好了,阿姊的刀……怪吓人的,尽是血……不过我已擦净,包好了。”
她说着缩了缩脖子,显是对那柄饮血凶器心有余悸。
封灵籁目光在布包上停留一瞬。
刀在,她心稍安。
她尝试微动身体,剧痛立时如潮反噬,闷哼一声,冷汗涔涔。
这残躯,比她预想更糟。
“阿姊别动!”云萝急得轻按住她手臂,力道如羽,“大夫说了,心口那伤最是要命,肋骨也断了几根,万不能乱动!得好生躺着养!”
“你……”封灵籁欲问,却不知从何启齿。
救命之恩,太沉。
“阿姊放心,我找的大夫可厉害了!还不要钱!”云萝似知她所想,眸光明亮,“她懂草药,会接骨!虽……虽瞧见阿姊满身伤,也惊得手抖呢。可她没放弃,她说……”云萝顿了顿,学大夫口吻,努力严肃:“‘活人比死人沉,小萝能背回来,就还有救’。”
“活人比死人沉……”封灵籁低声重复这朴实近乎残酷的话语,心头掠过一丝难言悸动。
刀口舔血惯了,生死一线,轻如鸿毛。此刻却有人告诉她,活着,是有重量的。
“……多谢……小萝。”
云萝连连摆手:“不不不,阿姊伤这么重还为我打跑恶人,是我要多谢阿姊才是。”
窗外鸟鸣啁啾,晨光透过旧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光斑。
药力混着极度的疲惫上涌,眼前云萝的身影渐趋模糊。
云萝见封灵籁眉间倦色浓重,眼睫低垂,乖巧放低声音:“阿姊刚醒,累了吧?再歇歇,我就在外头,有事唤一声就成!”
她轻手收拾药碗,端起木盘,如轻盈小鹿般退了出去,细心掩好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意识在药力与疲惫的深渊中浮沉,不知几度春秋。
门外刻意压低的絮语,如细针刺破混沌,将封灵籁从昏沉中拽回。
“……烧是退了,可这伤……”是云萝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悸,“太深了,沈姐姐,我怕……”
“怕什么。”另一个声音响起,沉静如深潭卵石,抚平波澜,“骨头接正,伤口清创上药,余下的,只看她命数够不够硬,闯不闯得过这三五日险关。不过……”
声音微顿,似有深意,“你细看她身上旧伤叠新伤,不也活到了今日?”
脚步轻移,语声低嘱:“药莫误,水勤添,夜里警醒些。”
想必这便是云萝口中那位“不要钱、医术极厉害”的大夫了。
封灵籁闭目凝神,放缓呼吸。
木门吱呀轻启,挟裹着雨后草木清气与淡淡皂角香。
来人并未直趋榻前,步履在墙角裹着粗布的“斩万难”前微滞片刻,目光沉静如秤砣,无声衡量。
审视完毕,脚步声才转向床边。
封灵籁缓缓睁眼,正撞入一双俯视而来的眸中。
那双眼,出人意料。
非云萝未经世事的澄澈,亦非江湖常见的凌厉沧桑。
眼型柔润,瞳色偏浅,如沉淀的秋日琥珀,本该温煦的底色,此刻却凝着一层近乎疏离的平静,仿佛生死已看惯,悲喜皆深埋。
眼底有淡淡的青影,昭示着主人连日的不眠不休。
沈澜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衣,袖口裙摆打着细密齐整的补丁。身形比云萝高挑单薄,腰背却挺得笔直,透着山野独有的韧劲。
面色亦有些苍白,唇线紧抿,不见笑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