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什么!快他妈押!老子这把通吃!”钱德发唾沫横飞地催促下家。
身边打手凶狠呼喝,吓得对面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手一抖,铜钱滚落。
封灵籁如一道无声的影子,穿过嘈杂人群,停在牌九桌旁一处更暗的角落阴影里。
她微低着头,额角碎发垂落,遮去眉眼,也掩去所有情绪,仿佛只是赌档里一抹寻常的暗色。
桌上赌局正酣。
钱德发似摸到好牌,脸上横肉兴奋抖动,那块胎记愈发狰狞。
他得意环视,目光扫过阴影中的封灵籁,带着酒意熏染的轻蔑审视,如同扫过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件,随即毫不在意地移开,全副心神都在即将到手的赌注上。
就在钱德发将手中牌九重重掷向桌面,同时张开嘴欲宣告胜利、享受那片刻权力巅峰的狂喜之时,封灵籁动了。
无声无息。
无拔刀之厉,无闪身之疾。
她只在牌九落桌、钱德发心神激荡松懈至顶点的刹那,搭在腰间刀囊上的右手闪电般抓起桌上的木牌,手腕一抖,灌注千钧之力,狠狠一插。
钱德发脸上的狂喜骤然凝固成石雕。
拍桌的手僵在半空,张开的嘴成了无声的黑洞。
眼中志得意满的光芒如烛火被瞬间掐灭,只余茫然与生命惊骇的底色。
他想低头,脖颈却僵硬如铁。
殷红鲜血顺着粗糙的木牌边缘汩汩涌出,迅速浸透敞开的绸衫衣领,在油腻的布料上洇开大朵暗红的花。
他魁梧身躯如同被抽去脊骨,软而沉重地向前倾塌,“咚”一声闷响,额头狠狠砸在刚掷下的那副“好牌”上。
暴戾的双眼瞪得溜圆,瞳孔里最后映着的,是散乱的铜钱与兀自滚动的骰子。
震耳欲聋的喧嚣,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去。
死寂降临。
赌徒们脸上贪婪、狂热、绝望的油彩瞬间僵死,化作拙劣面具。
骰子停跳,铜钱哑声,连呼吸都屏住。
无数道目光,从茫然到惊愕,再到无法言喻的恐惧,齐刷刷钉在那具趴在牌桌上、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躯体上。
浓重的血腥味,终于迟滞地弥漫开来,混着烟草汗臭,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啪嚓!”
不知谁手中酒杯坠地,摔得粉碎。
这碎裂声如同号令,死寂轰然炸裂。
“啊——!!杀人了!!”
“钱爷!钱爷死了!!”
“谁?!谁干的?!”
人群炸窝,推搡、踩踏、哭喊、咒骂……场面瞬间失控。
打手们脸色煞白,拔出短刀棍棒,惊恐地围向尸体,目光在混乱人潮中疯狂扫视,搜寻那夺命的幽灵。
而这片带来死亡的阴影角落,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赌档门口两盏油腻的灯笼,在混乱带起的风中,昏黄光影在门槛外的微凉地上,无力地晃荡。
封灵籁的身影,已无声汇入西街午后略显稀疏的人流。
她依旧夹着粗粝木牌,脚步不疾不徐,病容苍白依旧。唯有隐在袖中的右手,指腹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沾染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
她捏紧那个装着三百文、浸透张屠户铺子血腥油垢的粗布钱袋,朝着平安县城门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初秋的风掠过她单薄的靛蓝衣衫,背影融入长街尽头,仿佛从未涉足过那间弥漫着死亡与铜臭的赌档。
*
暮色四合,荒山野岭沉入一片苍茫暗影。
篝火在渐深的夜色里跃动,噼啪作响,是这寂寥天地间唯一的暖色与生气。
封灵籁盘坐火旁,橘红光焰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手中树枝串着一只剥洗干净的野兔,不紧不慢地翻烤。
兔肉渐呈金黄,诱人油脂被逼出,“滋啦”滴落火堆,腾起一小簇浓香青烟。
她未回头,目光专注火焰,声音却清晰穿透寂静,带着一丝了然笑意:“跟了这许久,腿不酸么?出来吧,山风冷硬,火边暖些。”
话音落,周遭唯有山风拂草、篝火轻哔,并无回应。
封灵籁唇角微弯,手腕灵巧一翻,兔肉烤得愈发均匀。浓郁肉香被晚风裹挟,肆无忌惮弥漫开来。
她故意凑近深嗅一口,语带夸张满足:“啧,真香!可惜啊,这么大一只兔子,我一人吃,怕是要糟蹋了……”
肉香与寂静中,时光悄然滑过。
半晌。
封灵籁身后那片半人高的茂密草丛,终于传来一阵窸窣轻响。
紧接着,一个怯生生、夹着犹豫与渴望的少女声音,小心翼翼响起:“阿…阿姊……吃不完的话……能……能分我一点点么?”
封灵籁闻声莞尔,缓缓转头,目光落向声源,语气平和如常:“过来吧。”
得了应允,草丛里动静立时轻快。
一个穿着朴素布裙的少女拨开草叶,脸上带着被识破的赧然与难掩欣喜,快步走到火堆旁,挨着封灵籁坐下。
明亮的眸子,牢牢黏在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烤兔上。
火舌舔舐枯枝,光影跳跃,映着封灵籁沉静的侧脸,也照亮了云萝那张沾着草屑、明显清减的小脸。
荒野夜风带着深秋寒意,穿透单薄衣衫。
封灵籁未看她,只以随身小刀娴熟切下一条烤得焦黄油亮的兔腿,递过:“给。”
云萝立时接过,顾不得烫,小口咬下。肉香混着油脂在口中化开,冻僵的身体渐暖。
她偷偷抬眼觑着封灵籁。
阿姊的脸色依旧苍白,唇线紧抿,眉宇间倦色难消,然骨子里那股沉凝与稳定,却比茅屋养伤时更显清晰,如一块重经淬火的冷铁。
“怎么跟来的?”封灵籁的声音打破咀嚼的寂静,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她用小刀慢条斯理削着另一条兔腿上的肉,刃口在火光下偶尔闪过寒星。
云萝咀嚼顿住,低下头,手指无意识抠着兔骨,声音闷闷:“……阿姊走后不久,我便跟着了……”顿了顿,鼓起勇气,“我知你要走,怕……怕你伤未大好,路上无人照应。”
语至后头,声渐低微,带着孩子气的委屈与后怕。
这一路山高水长,她一个半大丫头,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勉强缀上。
封灵籁削肉动作不停,仿佛未闻其艰辛。她将削好的肉片置于洗净的阔叶上,推到云萝面前。
“然后呢?”她又问,目光锁着跃动火焰,“跟了几天,看到了什么?”
云萝猛地抬头,小脸瞬间血色尽褪,东市口那块惊世骇俗的木牌、人群的骇然议论、被吓得失禁的泼皮……
更想起赌档门口一闪而逝的靛蓝身影,随后爆发的混乱与“钱瘸子死了”的可怕传言……
恐惧如冰冷藤蔓,瞬间缠紧心脏,她张口,却发不出声。
手中兔腿重如千钧,肉香恍若血腥。
望着火光下阿姊平静近乎冷酷的侧影,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
“阿姊……”云萝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泪水终于涌上眼眶,“阿姊你别杀……人了……”
封灵籁终于停下了小刀。
没有看云萝,亦未否认。
沉默在火堆旁蔓延,唯有风声呜咽与柴火哔剥。
沉默本身,便是最直接也最残酷的答案。
半晌,封灵籁拿起自己削好的那条兔腿,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怕了?”咽下食物,她才淡淡开口,声音无波无澜,目光依旧锁着火焰,未看云萝惊惶的泪眼。
云萝的泪珠滚落,砸在手背,烫得她微缩。
怕?怎能不怕!那是杀人啊!
可看着阿姊在火光下愈发单薄的背影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想起茅屋中她咬唇忍痛修炼的夜晚,沈姐姐说起她满身旧伤时眼底的复杂……无数情绪在她胸膛里冲撞翻腾。
她不知阿姊究竟何人,背负何物,但她信,阿姊绝非恶人!
云萝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鼻音道:“怕……但我更怕……更怕阿姊你出事!”她抬手狠狠抹去泪水,小脸留下脏污泪痕,眼神却倔强如初,“阿姊别……杀人了……我……我能给你望风!能给你生火!能……能给你找吃的!我卖艺养你!”
封灵籁握着兔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投下浓密阴影,掩去所有情绪。心口那道旧疤在衣料下传来熟悉的灼痛,断骨处的酸胀随夜寒愈发明晰。
荒野冷风灌入肺腑,带着深入骨髓的刺痛。
封灵籁将啃净的骨头随手抛入火堆,溅起几点火星。
“吃完,睡觉。”她起身,声音复归惯常的冷硬,“明早,自己回去。”
“我不!”云萝猛地站起,声音因激动拔高,带着哭腔刺破荒野寂静,“我不回去!阿姊你伤没好透!你一个人……”
“回去。”封灵籁打断,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听话,别让我动手。”
“不——!我于你有救命之恩,你要报答我!”云萝豁出去般喊道。
封灵籁挑眉:“你想我如何报答?”
“我……我要阿姊你帮我找到我父亲。”
“行,你父亲在哪?叫什么?”
“我……我不知道,”云萝声音低下去,带着迷茫与期盼,“娘亲说……他是沧澜派的大师兄。娘亲临终前告诉我,在试剑大会上能寻到他。”
“行,”封灵籁声音听不出情绪,“最好莫要骗我。”
她不再看云萝,走到火堆稍远处,背靠一块冰冷巨石坐下。将那块裹着粗布的斩万难横放膝上,双手覆于刀身,阖目调息。
篝火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冷硬而疲惫的轮廓,如同一尊在荒野中沉寂的石像。
云萝蜷在篝火旁,低语如风:“没有骗你,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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