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孔雀蓝的身影上。
封灵籁隐在廊柱的阴影里,静静望着阮丹宁。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那副从容气度,只是眉宇间沉淀了更深邃的沉稳。
楼下,老丐双筷如铁钳,稳稳夹住那柄异域弯刀。浑浊的老眼似是无意地向上撩了一下,掠过阮丹宁,旋即又垂下,仿佛只是活动脖颈。
“哪来的娘们,多管闲……”异域头领身后一个愣头青被这诡异的寂静压得难受,忍不住低吼出声,试图找回场子。
“住口!”虬髯首领猛地一声暴喝,截断同伴话语。
他凶悍却不蠢,二楼那女子气度卓然,绝非等闲。
强压下心头悸动,他色厉内荏地朝上一拱手,声气已泄了三分:“这位姑娘,此乃我等与这几个叫花子的私怨,还请莫要插手!”
阮丹宁恍若未闻。
她莲步轻移,不疾不徐地沿着回廊向楼梯口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木梯的微尘之上,无声无息,却牵动着楼下所有人的心神。
行至楼梯中段,她终于停下脚步。
目光淡淡扫过被泼湿了前襟的虬髯汉子,又掠过地上碎裂的酒碗残片,最后落在老丐夹着弯刀、布满老茧的手指上。
“福鼎楼的酒碗,”她开口,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不带丝毫烟火气,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大堂,“不是这么用的。”
话音未落,她广袖不经意地轻轻一拂。
一股柔韧沛然的劲风平地而起!
地上散落的酒碗碎片,连同泼洒在地的酒液与残渣,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拢起、卷动,竟汇成一股浑浊的小小旋风,“呼”地一声,朝着虬髯汉子兜头盖脸地扑去。
事发突兀,疾如闪电!
虬髯汉子眼前一花,恶风扑面,本能闭眼格挡。
却无硬物撞击。
那股浑浊的风撞在他身上、脸上,竟瞬间散开。
酒液、菜渣、灰尘、瓷粉……劈头盖脸,糊了他满头满脸一身,黏腻湿滑,狼狈不堪,比方才被泼半身残酒更甚十倍。
他身后的同伴亦被波及,惊呼着纷纷后退躲避。
“咳咳咳!”虬髯汉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狼狈地用手抹着脸,试图睁开被糊住的眼睛,惊怒交加:“你!你……”
“酒碗碎了,便该扫净。”阮丹宁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污浊之物,留在地上,徒惹尘埃,碍人眼目。”
她目光转向老丐,以及他筷尖稳稳夹住的弯刀:“至于兵刃,出鞘易,归鞘难。戾气太重,伤人亦伤己。”
老丐浑浊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依言缓缓松开竹筷。
弯刀失了钳制,“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阮丹宁不再看任何人,她步履不停,径直穿过大堂中央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向福鼎楼那扇耀目的朱漆大门。
她所过之处,人群如潮水分流,无人敢直视,更无人敢拦。
连虬髯汉子,此刻也忘了愤怒,只剩下满心的惊悸和后怕,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那些同伴更是噤若寒蝉。
直到那抹孔雀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大堂内凝固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
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如同水沸般重新响起,带着震惊、敬畏交织。
“那是……太阴宫的阮宫主?”有人声音发颤。
“错不了!那身孔雀蓝的宫装,还有那手‘凝尘化劲’的内力……举重若轻,神乎其技!”另一人猛灌了口凉掉的茶,压不住眼底的激动,“今日真开眼了!”
“那帮西域蛮子,踢到烧红的铁板了!看那虬髯狗熊,脸都绿了!”
“活该!欺软怕硬的东西!”
虬髯汉子羞愤难当,狠狠瞪了一眼同伴和角落里的丐帮几人,怨毒却不敢发作,低吼道:“晦气!走!”
捡起弯刀,带着人灰溜溜挤开人群,仓皇离去。
一场风波,消弭于阮丹宁举手投足间。
角落中,老丐默默拾起破碗,对疤脸汉子和少年石头低哑道:“热水……讨不到了。走吧。”
疤脸汉子护着二人,在众人复杂目光下,沉默离去。
喧嚣的中心短暂空寂,旋即被跑堂伙计的清扫声和渐起的酒客喧哗填满。只是众人的眼风,总不由自主扫向二楼回廊,扫向那惊鸿驻足的楼梯口。
封灵籁依旧隐在阴影里,指节缓缓松开刀柄。她望着阮丹宁消失的方向,又扫过楼下迅速恢复喧闹的大堂,眼底兴味骤浓。
原来……太阴宫宫主竟是你啊!
她无声退回雅间。
雅间内,云萝正紧张地贴在门边,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见封灵籁进来,连忙迎上,小脸苍白:“阿姊,下面…没事吧?我听见好大的动静,还有…好像有人很厉害地说了话?”
封灵籁看着云萝眼中的惊惶,压下翻腾的冷意,生涩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无事。几条野狗乱吠,被赶走了。”
云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敏锐地察觉到封灵籁周身萦绕,比平日更甚的冷意,乖巧地没有追问,只是小声道:“那…我们还等吗?还是回打铁铺?”
封灵籁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道,远处试剑大会的高台骨架在阳光下投下巨兽般的阴影。
她眼神幽深,冰层下暗流汹涌。
“等。”她走到窗边,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楼下洪流,精准掠过张扬或内敛的武林人士、形制各异的兵刃,最终定格在几个不起眼的角落。
几个身形彪悍却难掩异域轮廓的大汉;还有几个袖口隐约露出靛蓝狼首刺青的商贩;街角帽檐低压的灰衣人们,腰间弯刀柄末,一枚暗红血石在阳光下偶尔闪过妖异微光。
“好戏,才刚刚开场。”
她低语,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斩万难的刀柄,似在安抚凶兽。
窗外喧嚣依旧,阳光炽烈,却驱不散无名镇上空悄然汇聚、愈发浓重的暗流与杀机。
雅间角落,云萝捧起桌上微凉的茶杯,小口啜饮,试图平复心跳。
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着封灵籁窗边沉凝如山的背影,以及窗外那片看似繁华,却暗藏漩涡的江湖。
茶杯在她手中,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一滴水珠溅落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冰凉。
*
福鼎楼的灯火渐次熄灭,堂中食客散了大半,封灵籁枯坐至月上中天,终究没等到想见的人。
她眼底掠过一丝难掩的落寞,牵起早已呵欠连天的云萝,踏着清冷月色回了打铁铺。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床榻上,云萝四仰八叉睡得正酣,身侧却空空如也。
藏于铺下的密室内,一点昏黄油灯摇曳,映着黄花梨木架上,那杆沉寂的“破甲”长枪。
封灵籁盘膝而坐,凝望着冰冷的枪身。
昏光在她眼中跳跃,似有水光浮动。她抬起手,指尖悬在枪杆之上,想要触碰一个遥远的温度,却又迟迟不敢落下。
良久,一声低哑的轻语才在寂静中荡开,带着刻骨的思念:“我回来了……爹爹……”
密室里,油灯昏黄的光晕将封灵籁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更添几分孤寂。
“爹爹……”她的声音堵在喉间,破碎不堪,字字泣血,“您……留给我的家书……我……看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抑哽咽,目光越过冰冷的“破甲”,投向虚空,泪光迷蒙中,嘴角努力扯出一丝极淡却苦的弧度,“谢谢您与娘亲……给我取的名……很……”
她顿了顿,舌尖尝到了泪水的咸涩,“很……好听。我……很喜欢……”
长久的沉默弥漫,只有灯芯偶尔的噼啪轻响。
封灵籁抬起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青竹。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直直望向那杆沉默的长枪,“爹爹,”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孩童般的忐忑,“我为您……为镇北军……昭雪了!”
字字铿锵,在密室激起微弱回响。
她紧盯着枪身,屏住呼吸,如同等待最终的审判,眼底燃烧着期盼与深藏的脆弱:“那些污名……那些血债……我都讨回来了!您……会为我……骄傲么?”
最后一句问出口,强撑的盔甲瞬间裂开缝隙,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和渴求,像一个跋涉千山万水终于归家的孩子,急切地想得到至亲的一句肯定。
“破甲”枪身骤然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嗡鸣,如沉睡的巨龙被唤醒,枪尖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冷冽流光,震得铁架微微颤动。
这跨越生死的回应,彻底击溃了封灵籁的心防。
一直挺直的脊梁瞬间垮塌,她猛地扑倒,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枪杆上,仿佛那是父亲冰冷胸膛的最后依托。压抑的悲恸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
“爹……爹爹啊……”她失声痛哭,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滚烫的泪水浸透枪缨,顺着冰冷枪杆蜿蜒流下,“我好想您……好想娘亲啊……”
破碎的呜咽、痛苦的抽泣、断断续续的呼唤,在狭小的密室里疯狂冲撞、回荡。
封灵籁紧紧抱着“破甲”枪杆,单薄的身体随着哭泣剧烈颤抖。
每一次撕心裂肺的抽噎,每一声心碎的呼唤,都引得沉寂的“破甲”发出低沉嗡鸣。
时而如呜咽应和她的悲伤,时而又如低沉坚定的安抚,传递着无声的守护。
昏黄的灯光下,冰冷的钢铁浸染滚烫的泪水,枪缨无风自动,轻轻拂过封灵籁濡湿的脸颊,宛如一只无形的手,在试图为这个失去了所有庇护的孩子,拭去无尽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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